人物專題

【專訪】「地下電影」王祖鵬:影評人是個需要不斷學習的職業

專訪動機:
這系列影評人專訪是始於我對「影評人」這個身份的疑問,因此決定透過訪問的形式,來為自己、同時也為大家解惑關於影評人的工作內容、寫作過程、其中的苦與樂等等。此系列專訪預計是每月一篇,希望影迷們能從中了解他們在創作、職涯上的經驗分享,進而學習與思考這些問題。

本月專訪人物:「地下電影」王祖鵬

筆名溫溫凱。待過串流、電影雜誌、電影發行商,曾任金馬影展第4屆亞觀團、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成員。文章散見換日線、500輯、關鍵評論網、電影神搜、CATCHPLAY+、Giloo紀實影音等媒體平台。

「地下電影」王祖鵬

Q:筆名「溫溫凱」的由來

這其實是我媽媽的名字,這說起來有點複雜。我媽媽在7年前過世,她是雲南人,有些雲南人當時因為戰爭的關係被趕到緬甸去。雲南和緬甸是不一樣的語系,所以我媽媽同時會有緬甸和雲南的名字,溫溫凱是她的緬甸名字,我會用這個筆名也是紀念她的一種方式。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的地方是,當我開始在做影評時,我媽媽就是我的第一個讀者,我很幸運的是她很支持我,因為很多人一開始做的時候沒有名氣、沒有收入,不是傳統上很穩定的工作,我指的是所有文字創作的領域,包含作家也是。可能一般大眾還是認為要進入科技業、考公務員等等才是一份穩定的工作。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做電影雜誌,收入很低,小雜誌社嘛。當初我寫東西,她都會用正面的方式鼓勵我,我現在回頭看當初的文字覺得很不成熟,但她都用很正面的方式給我回饋。我很幸運的是有一個很支持我的媽媽、家裡沒有債務需要我還、沒有很大的經濟壓力,我媽媽也很支持我走電影相關的這條路。現在她不在了,我想以此紀念我媽媽,也時刻提醒我做這件事的初衷。

「地下電影」王祖鵬

Q:開始喜歡電影、寫電影的契機?

我開始很有系統、有脈絡看電影的時期是大二、大三,比較晚。我相信在好萊塢電影的洗腦下,小時候大部分人都是普遍看商業電影、好萊塢片長大的,我也是一樣。我在大二、大三的時候失戀,生活很無聊,就去圖書館找電影來看,看到架上都很多電影都不認識,就隨便拿來看。印象很深刻的是,我那時候看了麥可漢內克 (Michael Haneke) 的《白色緞帶》,然後發現:「欸?完全看不懂(笑)」。但當下會覺得敘事方式很新,跟以前看過的電影不一樣,雖然看不懂,但好像有一種魔力和魅力讓你想要往下看。我當時覺得很有趣,在自己看不懂的狀況下,為什麼還會覺得那麼好看?於是我看了很多書,找了很多延伸的作品來看才發現:「哇,原來電影還有另一種世界,有別於好萊塢的另一個世界」。但那時候也不算很大量地在看電影,我整個大學生涯都沒有跑過影展。(安琪拉:為什麼?)當時沒有這個想法,可能大學的時候就想要耍廢吧,我真的不知道我大學在幹什麼,那時沒什麼目標、也沒什麼想做的事情,就只是整天打打籃球,無所事事。

《白色緞帶》

但自從我看了《白色緞帶》後,我開始會去圖書館找其他的電影來看。那時候就慢慢知道一些導演,開始有系統地去看電影。當時也有聽說過蔡明亮這個導演,但所有人跟我說我這種人看蔡明亮一定十分鐘就睡著,所以我雖然對這個人一直有一個印象,但都沒去點開他的作品。直到看了第50屆金馬獎,當年蔡明亮憑《郊遊》拿了最佳導演,他一上去就說,他覺得金馬獎不適合他,這匹馬跑太快了,他是個很慢的人,還有說因為他和金馬獎吵架,很訝異金馬獎還會頒獎給他。雖然已經不太記得完整的内容,但當下我被觸動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世界知名的大師。就因為這樣,我去翻了他的作品來看,第一部就看了《愛情萬歲》,也是懵懵懂懂、看不大懂,但影像中好像有某些東西吸住了我。於是我就去找更多的文獻,找出蔡明亮導演的電影語感。那時候看到聞天祥老師專門寫蔡明亮的書《光影定格:蔡明亮的心靈場域》,看了才發現:「原來影評還可以這樣寫、原來可以這樣介紹一個作品」。我覺得這是一個心境上的改變,以《白色緞帶》舉例,我雖然看不懂,但它打到我感性的部分。我那時候很清楚地感受到,我覺得好看,但它背後有更多我覺得我忽略掉、當下沒辦法理解的東西,而我想要去了解。後來開始想寫東西的時候,我就會用比較理性的角度去寫,比如說鏡頭語言、哲學思想去解析電影。回到最初,電影一定有打動到你的地方,但這是無法被說明的,要不然我當初也不會被《白色緞帶》給打動。這是很情緒的東西,但我想要用客觀的方式、用文字把這些東西交代清楚。我覺得這是一個迴圈啦,你從不理解但覺得很好看、到後來試圖想用系統性的東西去理解它、最後你發現這就是一個情緒的東西。因為我被這些電影吸引了,而它們背後有更好玩、更有趣的東西。電影是無窮無盡的,我會繼續看電影很大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媽媽,我媽媽也很喜歡看電影,但她一直罵侯孝賢,說看不懂(笑)。媽媽離開後,我一直喝酒,生活過得很糜爛,那時候感覺自己是一個人。因為媽媽是以比較戲劇化的方式離開的,身邊沒有人有類似的經驗,但我在電影裡找到「有人懂我」的感覺。我當時看《百日告別》時也有和林書宇導演講過,還有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我不清楚是枝裕和導演是否有類似的經歷,但我知道林書宇導演的前妻過世,我雖然都不認識他們,但他們居然都懂我的悲傷和痛苦,我覺得這份理解並不是「我知道你很難過」,而是他們懂那個難過是什麼,你發現自己不是孤單的,這讓我發現電影是有種療癒作用的,說嚴重一點,我覺得電影是一種救贖。我在電影裡面找到我可以一個人的力量,我當時很害怕一個人,但我在看電影的時候可以一個人了、在寫影評的時候也可以一個人了,這些感受都是自己可以處理的。我透過文字把電影觸動到我的地方寫下來,而在寫下來的過程中,又是一個面對自己的方式,這個過程無形中慢慢地讓我和當初的難過共存。除了電影,還有吉本芭娜娜的書也給了我很大的感動,電影和文字讓當時的我感受到自己的感受是可以被理解的,所以我才會一直看、一直寫下去。

《白色緞帶》劇照
《愛情萬歲》劇照

Q:還記得第一篇寫的影評嗎?

不記得了,當初寫的影評都是幼幼班的啦,就是看完之後想寫點東西,現在回頭看都覺得是很心得式的呢喃,那不算影評,比較像是隨筆。

Q:那怎麼會從寫隨筆到成立粉專呢?

我從隨筆的狀態中慢慢發現有更多想說的話,所以字數漸漸地從幾百字變成幾千字。我寫這些東西是寫給自己看的,當時有一個好朋友鼓勵我創粉絲專頁,但我是一個很懶的人,我知道要經營粉絲專頁不只是寫寫東西那麼簡單,它可能要有策略性地在經營,必須要有多元性的内容,我連想名字都覺得很頭痛(笑)。因為當時和那位朋友聊電影很好玩,於是就想說我們一起把粉絲專頁做起來,所以「地下電影」一開始是兩個人在做的。那時候我負責寫東西,朋友負責做其他我不想做的麻煩事,比如說做圖片、做 banner、logo 等等。剛才有提到我第一份工作在 iLOOK電影雜誌工作,後來到愛奇藝、CATCHPLAY,我本身因此有認識片商,所以那時候我負責去接洽,朋友負責後續的事情。那為什麼會叫「地下電影」呢?是因為當時我們兩個人覺得一定要有「電影」兩個字,這是我們的初衷,搜尋也比較好找得到。當時想了很多名字又覺得不太適合,我現在粉絲專頁放的是《鬥陣俱樂部》的 banner,那時候覺得我們一群朋友聚在酒吧聊電影,地點很常是在地下室、密閉的空間,我們也很喜歡《鬥陣俱樂部》,覺得這是一個club、一個討論電影的空間,它可以是一個人、兩個人、四個人,甚至是群體的空間,每個人都可以聚在一起、很私密地討論電影,所以我至今沒有封鎖過任何一個人。再加上當時有發現一些電影比較少人注意到,覺得我們是不是可以來討論,「地下電影」概念也滿符合我們想做的事情,所以就創了這個粉絲專頁。但大概經營一年後,和這位朋友因為意見不合就沒有再繼續合作,直到現在都是我一個人在做。2017年中做到現在,差不多五年。

地下電影的臉書粉專的《鬥陣俱樂部》banner

Q:從進入電影相關產業到離開的原因?

我算是誤打誤撞。我第一份工作在iLOOK電影雜誌很開心,人都超棒,我很喜歡iLOOK電影雜誌,這句要標粗體(笑)。主管真的是我見過最好的,很善良也很包容,只是我後來觀察到紙媒已經不是趨勢了,現在是網媒的時代,雜誌如果走月刊的形式應該要是比較像策展的概念,如果再去跟即時性的時事是沒有優勢了。當我大概理解到這個事情時,我就覺得是時候要離開(公司)了,因為沒有發展性了,想去大公司挑戰看看,所以後來就去了愛奇藝。愛奇藝其實就是串流平台嘛,它有綜藝節目、韓劇、中國劇,我是負責做電影的。當時做得沒有很開心是因為他們並不是把主力放在電影上,所以我也是在這個時候創立了「地下電影」。剛好我有在幫CATCHPLAY寫文章,主編就問我要不要去上班,當下滿開心的,因為那邊就是一個主力在做電影的公司嘛,但去了之後發現主管很有問題,所以待八個月就離開了。應該是說,我不是討厭公司,只是討厭共事的主管。我那時候會選擇離開,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我覺得自己要生病了,在工作上被情緒勒索、情緒暴力,當我意識到可能快要得憂鬱症的時候,我就覺得不行,一份工作再怎麼樣都不值得讓自己生病,我寧願去打工也不要繼續下去,真的受不了了,離職的當下瞬間覺得海闊天空。因為這份工作的影響,我想先休息一陣子,所以開始專心寫文字,比較節儉地用稿費支撐生活。後來我看到關鍵評論網開了藝文編輯缺,剛好上一個任職的人是我在第四屆亞觀團認識的朋友,所以有大概問一下狀況。我三月離開CATCHPLAY,七、八月才去關鍵評論網面試,中間就在耍廢,那段時間過得很開心。每天早上送女朋友去上班、然後去健身房跑跑步,下午可能看場電影、寫寫東西,晚上再去接女朋友下班,回來再寫寫東西。雖然很開心,但收入不高,所以我去關鍵評論網面試後,大概10月正式上班。我以前以為自己一直想做的是電影業,但後來發現電影業其實很封閉,包括你看片商開缺,他們不太在104上開缺,而是靠人脈介紹的,所以才會看到片商的窗口跳來跳去。它其實是一個很難進去的產業,比如說接案的,接案的人其實都是同一群人在換,都是大家認識的。我那時候剛畢業很想進入電影產業,不管是行銷或是文字編輯都好, 但後來發現媒體業才是一片天(笑)。我在關鍵評論網待了兩年多,這是我待最久的公司,第一個是人很好,我們編輯部都很合,大家意見不管相同或相左時都會形成一個很有趣的討論。另外,媒體業與電影業的這個距離我是喜歡的,因為電影業有時候要昧著良心說話,我還滿謝謝我們主編和總編,由上而下都維持一樣的風格。他們鼓勵我們寫想說的話、想寫的事,他們覺得不用特別寫好評。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看電影很好的距離。我不用在裡面,所以我不用顧慮很多事情,可以抽身出來看電影、寫電影,我覺得這個距離非常棒。我在關鍵評論網學到很多,從寫東西、到看事情的角度都學到很多,但因為我其實不只是負責電影,我還要負責其他的藝文活動,比如展覽、音樂、劇場等等,所以我的視野被打開了,以前我可能不太了解美術館、劇場在做什麼,現在大概都有個底。雖然我的工作量因此比較大,因為要接觸和了解很多事情,但我也因此了解到音樂圈、美術館圈、劇場圈最近在做什麼,所以滿好的。

關鍵評論網

Q:前面有提到你認為和電影產業保持距離是很棒的事情,但也有不少人認為實際進入電影產業後,能寫出更豐富的東西、看到更多的面向,你會有這種嚮往嗎?

其實我覺得寫評論並不需要真的知道劇組在幹嘛,我不用知道為什麼當下鏡頭要選擇這樣擺、不用知道為什麼導演要這樣做,我主要看就是看你拍出來什麼東西。如果要以去劇組待過為條件才能寫評論,那沒多少人能寫。比如說我要寫《瀑布》,那我要從他拍攝開始到結束都要參與才能寫嗎?應該是說,不管我要寫好評或負評,我都沒辦法去了解創作者當下到底面臨到多少困難或問題、這場戲原本應該要怎樣,我只能就我看到的寫出來。有時候創作者把作品拍出來,詮釋就跟他沒關係了,所有作品是不斷被影迷、影評、媒體也好,不斷地被討論後定義出來,這才是它完整的生命。拍完之後怎麼詮釋是大家的事情,我不用理解你當時是面臨什麼難處,或鏡頭當初是怎麼設計,只能就看到的去評論。當然我覺得進去劇組,當然能看到很多東西、能理解產業如何運作,但和評論沒什麼關係啦。我看過很多寫得很好的評論,我不覺得他們有待過那個劇組。我如果稱讚一個好作品,我不需要去知道它背後的故事吧?反過來也一樣,我如果批評一個作品,假如他那天剛好遇到颱風天所以拍不好,我不管啊,你敢把這個東西丟出來,就要承擔被罵的準備。發現自己拍爛了就不要剪出來嘛,好氣喔。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今天如果我們寫評論寫得很爛,被人家炮轟,我覺得這也是我們的問題,不可能跟別人解釋說:「你知道我在寫的時候,是邊掛點滴邊寫的嗎?」我今天吃到一個難吃的牛排,我也不會去想後面的廚師是不是掛點滴、沒空找人代班,重點就是我今天吃到一個難吃的牛排。那難吃的牛排一定有客觀的角度去討論的,比如說可能煎太乾、太老,寫影評也是。為什麼覺得它不好?我們可以從客觀的角度去寫,但並不是去理解廚師或導演出了什麼事,寫好評也是一樣。

《瀑布》劇照

Q:如何定義影評人?

其實我到現在都覺得自己和心中定義的「影評人」還有一大段距離,有時都不太好意思說自己是影評人。影評人很複雜、很困難,他需要引經據典、看很多電影,他要懂的不只是電影,還需要懂文學、哲學、歷史、政治等等,然後把這些知識轉移到文字的時候,你要怎麼讓大家理解你的文字在寫什麼,不是寫得很難、把文字堆砌出來就好,而是要有觀點、有論點,我覺得很困難。所以我還是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及格的影評人,這題對我來說也蠻難的,我覺得……就是寫電影的人吧(笑)。當然現在這個時代人手一支 iPhone,我們都可以稱自己是導演,拍一些短影音也可以說:「我是15秒鐘的導演」,對不對?影評也是。我自己比較想分清楚一點,影評就是有評論的成分,很多人寫的是心得,這是一個感受,並不是電影評論。影評還是要有論點,融合客觀的想法與主觀的感受,我現在因為工作的關係都要看很多文章,有些人寫的是電影介紹,我就會把它放在電影推廣、電影心得,而不是評論。但這沒有好壞,我只是自己想分清楚一點。我覺得影評人是一個需要不斷學習的職業,所以我很難去定義他,到底影評人算不算電影人?我自己也在想這個問題,但還沒有個答案。

「地下電影」王祖鵬

Q:那你有想過自己作為影評人的未來發展嗎?

我的未來嗎?沒想過(笑)。我是一個很廢的人,我真的沒想過。應該說我最喜歡的是寫東西,那它能帶我到什麼地方,我真的沒想過。也有人問我會不會想出書,但我都沒有想法。寫東西其實是一個折磨自己的過程,折磨完後會覺得很痛快。我不覺得自己想策展或出書,我可能會考慮,但不會把那個當目標,因為我最喜歡的只是寫東西。我七年前會告訴你說,我想要在電影產業工作,現在我會跟你說,我最喜歡寫東西但不知道未來會做什麼。但其實寫東西已經讓我體驗到很多美好的事情,像我現在在這邊做訪問,我還跟我女朋友講說:「真的有人會想認識我嗎?(笑)」或是我因為粉專認識了好多人,我去年寫了一篇《當男人戀愛時》的負評,結果就炸掉了,被所有喜歡《當男人戀愛時》的人來炮轟,那時候有個導演私訊我說:「謝謝你把這些東西寫出來,至少讓我知道我的電影還有希望」。他說他跟我想的差不多,但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寫出來。寫東西讓我認識了這些人,是很好的收穫。我並不會告訴自己說未來要成為聞天祥、或是要當導演,這些都太遠了,我只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很幸運能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也有人付錢讓我做這些事情,很多人沒有這個機會。我也想看看我寫東西可以帶我去到哪裡。我常常跟別人講說我不知道我如果不寫東西,我還可以做什麼?現在很多人都會很多技能,我連 Photoshop 簡單的做圖都不會,我連信用卡都沒有,我很懶得用這些東西。不然這樣說好了,我未來想達成的目標就是想要能睡個好覺(笑),因為案子很多,還要兼顧自己的工作,壓力很大。睡覺前都在想:「為什麼睡一覺那麼難啊?」

《當男人戀愛時》劇照

Q:我也很想問這一題,你是怎麼兼顧正職和興趣的?

真的只能說是不眠不休啊,我前幾天才搞定掉一個 case,也是早上爬起來寫東西。通常不是早起就是熬夜寫,幾乎一整天都在寫東西或看電影,有時候有點累。人家找你的時候很難推掉,我很珍惜這樣的機會,畢竟還有舞台讓我發揮,所以不太想推掉。我最近其實寫到有點撞牆了,有話再說現在變成是我的標準。我看了好多作品但沒有話想說,就不會想寫。以前會覺得為了要有流量,還是會硬寫,但現在是我想寫再寫。像威爾史密斯的事件,關鍵評論網也有在跟這件事情,但後來我發現:「不對,為什麼一堆人在支持這個暴力?」我的立場是覺得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我有話想講,所以才會在事件發生的三、四個小時後在粉專發了一篇文章。有話再說是最重要的,要找個平衡啦。我最近看醫生,醫生就說我作息不正常、飲食習慣不好,我比較吃辣的和炸的,兩個加起來就造成胃食道逆流的狀況。我覺得兼顧很難,但又覺得自己還有力氣、還能寫寫東西的時候,還是要盡量寫,抱著感恩的心在接案子。大家有案子還是可以找我。

Q:有些電影需要時間的沉澱,但在趕稿時會沒辦法做到這件事情,你有遇過類似的問題嗎?

這個問題目前對我來說還好,像《在車上》其實是我看完馬上就寫了,《平行母親》也是。我看完因為有話想講,所以我寫好快,可是如果我今天看完一個東西沒想法,我需要想很久。但我也贊同你說的,一部好電影需要花很多時間去想、去寫。我不會否定每個寫東西的狀態,那個就是我當下的想法,就像我現在回去看幾年前寫的東西,我可能也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平行母親》劇照

Q:如何找到自己的寫作風格、和別人不同的地方?

我覺得這個問題好像應該要讓讀者來回答欸,我沒有去特地想風格這件事。我就是在寫自己喜歡的東西,我不知道什麼叫風格,但可能我被很多人影響而我不自知。(安琪拉:如果是說臉書粉專的風格呢?)一個粉專其實滿個人色彩的,像你的粉專也很像你吧,就很自然會變成你的形狀。我每次發文都是我當下想要做的事情,不會特別想說我要去經營某個主題。像你的粉專可能比較活潑,我的就……比較陰沉嗎?(安琪拉:比較認真。)確實是,我在寫一個東西時,我是希望可以讓大家知道一些事情的,不管是在轉譯或是寫評論都好。我朋友每次說:「我沒看你寫的東西,但我就是按讚就對了,因為你寫太長了」。我也知道自己寫得很長,像 IG、TikTok 這些平台越來越流行、内容越來越短,但我希望有些東西能完整地寫出來,我也很幸運擁有願意承受這些文章的讀者。我還在適應文章精簡化這件事情,因為我有一次寫太長,被另外一家媒體罵說寫太長沒有人要看。但我是覺得有些東西寫清楚更好,這可能是我的個性吧。我今天的回答會不會都很廢?(笑)

Q:你平常會看訪談或影評嗎?

我現在真的都不看影評。除了工作上會遇到各種文章,我私底下已經不找影評來看了。因為第一點,我擔心會被影響,會不會寫出來有別人的影子?我現在是多讀一點書,作為我理解事情的方式。我這樣講不是傲慢,當然還是會和別人討論,但我自己在寫的時候不會考慮別人怎麼想、怎麼寫,而是我自己怎麼想。以前會看一些大師們的影評,例如黃建業、聞天祥等等,但我現在比較在乎自己會怎麼看這部電影。我前陣子重看焦雄屏寫的《法國電影新浪潮》,我覺得這就很有幫助,影史一定要去了解。我自己也覺得很弔詭,寫影評結果不愛看影評。除了怕被影響,還有一點是我覺得資訊太爆炸了。我其實不是一個很喜歡用臉書的人,我只關注自己地下電影和關鍵評論網的粉專,因為覺得資訊太爆炸了,有點害怕,會不想看。我有幾次想經營 IG,但都被擋字數,我覺得不爽就不想經營了。(安琪拉:你會看訪談嗎?)我也很少看(笑)。我就是懶,有時候也會焦慮,乾脆不看。我這個人有點矛盾,因為做媒體就是要去跟這些新的資訊,但有時候又很排斥,我還在找平衡。我其實現在也很少在寫影評了,今年到現在(截至4月)只寫了《平行母親》和《在車上》兩部長片,因為覺得現在讓我有話想說的電影已經不多了。我今年也很喜歡阿比查邦的《記憶》,但就懶得寫出來,那太難了,有時候也是覺得自己能力不及,沒辦法寫。我現在都在轉譯,比較簡單,寫影評很難。去年我在金馬看完《上帝之手》、《犬山記》、《邂逅在六號車廂》都好喜歡,但因為做媒體要跟金馬影展的報導而無暇去寫影評。

《法國電影新浪潮》,焦雄屏著

Q:如果遇到有網友到粉專留下負評,你會如何處理?

這很有趣,我剛剛說我寫《當男人戀愛時》的負評,底下留言刷了非常多留言,被罵爆,那應該是我的粉專有史以來最多留言的一則貼文,但我完全沒有回任何一則。因為我覺得這就是意識形態的問題啦,你們要怎麼罵就罵吧。但我看完這些留言其實心情滿糟的,發現原來有那麼多人是這樣看事情的,如果要理性回應也可以,但很多人並不會這樣想,我才知道原來網路世界真的很難存在「溝通」這件事。關鍵評論網有不少政治的文章,有些比較有爭議性、意識形態問題的文章一發出來,就會引來另一種意識形態的人來留言。這可能有點悲觀,但我會覺得網路上不會有溝通的可能,因為他們不會試圖想理解其他人。後來我發現我不是在對抗《當男人戀愛時》的這些負面留言,而是在對抗的可能是父權的意識形態,可能是社會上長期的風氣。當這些人被挑戰就會覺得很受不了,開始罵一些很難聽的話。到現在我發威爾史密斯的那篇文章,底下也有很多人在罵,我就有去和他們吵架,因為我覺得真的太鬼扯了,我就想嗆回去。有些人已經不是意識形態的問題了,我寧願他們直接說:「我就是支持打人,怎麼樣?」而不是開始狡辯,這些留言我就是看一個罵一個(笑)。

威爾史密斯於奧斯卡頒獎典禮掌摑克里斯洛克

Q:從2017年經營粉專到現在,你有經歷過低潮期嗎?

就是最近啊!(笑)真的會累,沒能力單純用稿費來維持生活,還是要兼顧正職和粉專。像關鍵評論網現在改策略,我每天要寫2-3篇新聞,其實寫新聞是很累的,寫完就覺得文字能量到極限了,下班就不想寫東西。但回過頭來想,還是感激有些人願意看我的文字,或是我還有話想說。那時候看完《在車上》,我太多話想說了,我覺得很開心的是,我還會被電影打動,所以就抛掉那些很累的想法,好好地把文章寫出來。但確實是最近覺得有點累,算是最低潮。主要也是因為我最近在想自己到底想做一個怎樣的粉專?我回頭看以前的内容是更多在分享快訊、外電的消息,當初剛創辦就想衝人氣、衝流量,這種快訊是最多人看的,有時候覺得有點難過。因為寫影評可能會需要花一、兩天去寫,但效果往往不及你花三十分鐘寫的外電。最近在思考粉專調性的時候,有在想不如就好好醞釀,有話想說再寫。我最近在學的課題是「怎麼去好好享受生活」。因為有時候出去玩看到一些消息,你會想這個是不是應該分享、這個是不是應該發,會覺得有點累,現在就想學習怎麼不去管粉專的事情,好好去玩、好好吃東西。

《在車上》劇照

Q:身為影評人最快樂與最可惜的瞬間?

最快樂的瞬間,第一點是對自己,會覺得我梳理完了和自己的對話,感覺自己好像不一樣了,我沒辦法講清楚,但會感覺到自己完成了一些什麼。就跟我剛開始講的一樣,看電影對我來說是一個療癒、救贖的過程,現在也是一樣,看到好東西會覺得很開心,寫完會覺得自己又完整了什麼。第二個是覺得:「哇。有人願意用錢買我的開心(笑)」,你會覺得說有人用錢肯定你,雖然很俗氣,但還是很開心。第三個是看到讀者的回饋。我到現在還是很感動,如果只停留在第一層快樂,不用做粉專,只要把它放在日記本裡就好,就是很私密的快樂。但現在看到粉絲說:「感謝你把我在想卻寫不出來的話寫出來」、「原來這個設計有這個意思,謝謝你」,看到這些回饋我覺得很開心,這是我的開心三部曲(笑)。你做這個粉專,你從來沒想過會發生這些事情;寫影評,也沒想過會帶你到這些地方,這都是一種被肯定的、開心的感覺。

最可惜的瞬間……是什麼?可惜沒有時間多睡覺!(笑)我沒有覺得特別可惜的地方,你有覺得什麼可惜的部分嗎?(安琪拉:我會覺得寫評論的時候會比較難自由地寫,尤其是寫負評的時候,用字遣詞會篩選和檢視很多遍,這個過程讓我重新思考影評人這個身份。)喔,對,負評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我覺得還是那句話啦,有話再說。因為我真的覺得如果今天要寫評論,寫負評也要寫得好。過去我也會想說,是不是不該寫台灣電影的負評?因為會有喝倒彩的疑慮,但後來覺得這不是我要在意的事情,我真正要在意的是寫評論這件事,但我覺得這還是一個很難拿捏的一件事。如果我們要以影評人自居的話,就不應該想那麼多這些東西,而是有沒有提出一個有建設性、有想法的評論。我在寫負評的時候也在想,我提出的東西是不是只是謾罵?還是具有破壞性的?這個破壞性是可以讓電影更好嗎?我現在也沒有一個答案,有時候也還在搖擺。我在關鍵評論網時也有跟其他編輯和寫手說,寫好評或負評隨便你們,想寫什麼都可以。其實我覺得負評很難寫,因為你真的要有一個邏輯、有見地的負評,而不只是謾罵是很難的。如果真的是一個影評人應該要想如何寫出一個好的負評,而不是去想其他的事情。

Q:你會想要寫劇本或拍電影嗎?

真的沒有。我覺得我現在這個狀態滿好的,我滿喜歡的。第一,我覺得是自己沒有才華,也沒有特別想說的故事。第二我也不覺得說要寫劇本或拍電影才會更了解電影、當所謂的電影人,我對這個沒有特別的憧憬。我就是沒有什麼故事想說,會太直白嗎?大家都有嗎?我這樣會不會讓人失望?不好意思讓你訪問到一個又沒目標,對未來又沒想法的人(笑)。有些朋友跟我說我看起來很有目標、做了很多事情,但我都說:「沒有沒有,我對未來沒有什麼想法」,我覺得這好難。(安琪拉:你有參加過國外影展嗎?)沒有,但我會想。這應該是我短期内的夢想。其實我在2020那年原本要代表公司去參加坎城,但因為2019年底開始出現疫情,2020年3月爆發,我一直在觀望,後來就沒辦法去了。

2021年第74屆坎城影展主視覺

Q:如何看待台灣目前的影展或電影獎?

我覺得很好啊。沒有什麽批判、不批判,讚!(笑)我覺得在台北當影迷是很幸福的,台北真的太多影展了,一個月就一個展,奇幻、紀錄片、北影、經典、金穗、勞工影展一堆,看都看不完。我確實覺得資源分布不均也是一個問題啦,但這很難被改變。有一個危險是中國抵制的關係,金馬影展要怎麼面對、台北電影節又該何去何從,這都是從那時候起就被討論的問題。雖然金馬影展還是有東南亞電影、其他華語系的電影,但這幾年看下來會發現真的選擇不多,你看去年就有很多台灣大眾電影獲得近十項提名,以前會有這種狀況嗎?到了北影也是。雖然還有高雄電影節,但我覺得金馬獎和台北電影節還是台灣最具指標性的兩大影展,它們兩個要怎麼去做出一個區別性,也是未來的問題。尤其北影獎在李亞梅上任後改制,改成入圍制的,更趨向金馬獎制度的時候,會不會有一些更該被看到、被鼓勵的東西是被遺落掉了呢?這個問題短期内還有待驗證啦。我其實覺得中國電影沒辦法來參加是很可惜的事情,哎,那一屆還有畢贛的《地球最後的夜晚》,太強了。

《地球最後的夜晚》劇照

Q:推薦一部近期看過喜歡的電影作品。

最近最喜歡的電影是《柏格曼的島》。我覺得今年我看的電影不多,現在應該是135部左右,頻率大概是一天一部。

《柏格曼的島》劇照

後記:

作為一位時常有在關注「地下電影」的讀者,收到祖鵬當下願意受訪的訊息就相當興奮。不得不說這次的訪問有些顛覆我對他的印象,但絕對是好的方面。相信大家看完訪問也會認同祖鵬真的是一位認真且誠實的創作者,他不諱言地將自己的煩惱,同時也可能是大部分創作者的煩惱說出來,讓我們也知道,我們並不孤單,而這些問題或煩惱都沒有正確解答,唯一能照亮前路的,也許就只是心中對於這份工作的信念與熱愛。雖然祖鵬在訪問中不斷說自己很幸運,但我相信他為每篇評論所付出的努力(包括一開始為了理解電影而看的書、後續看的作品等等),正是這樣單純喜愛電影、喜愛寫作的初衷,才讓他更接近幸運、「地下電影」才會獲得如此多的喜愛與支持。祝福祖鵬繼續在文字領域的舞台上發光發熱,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並解鎖更多未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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