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線片亞洲電影 2021 年 12 月 6 日

【影評】男配角的心聲：《藍宇》是一個愛你勝過愛我自己的故事

何其有幸能在二十年後的大銀幕欣賞這部深情而心碎至極的《藍宇》。

《藍宇》是香港導演關錦鵬44歲時的作品，他在39歲時借由紀錄片《男生女相：華語電影之性別》在威尼斯電影節公開自己的同志身份，隨後拍攝了這部改編自中國大陸網路小說《北京故事》的同志電影。儘管這部作品有原型小說為藍本，但觀眾其實仍能感受到導演關錦鵬在片中投射了大部分的自己，他本人亦承認了這一事實。尤其片尾那一大段播放《你怎麼捨得我難過》的畫面，一幕幕的藍飛快掠過鏡頭前，就像藍宇身上的那件深藍色外套，歌曲像自白亦像是在悼念稍縱即逝的昔日時光。這些影子讓這部作品不僅僅只是電影，更像是他想透過《藍宇》獻給自己、也獻給所有癡情男女的紀念品。

「那天早上你走了以後，我一直為你懸著心，一直覺得你仍然在我身邊，你知道嗎？」

電影以倒敘的方式開始，從藍宇（劉燁飾）離開的最後一個清晨作為序章，直到片尾才發現捍東（胡軍飾）爾後都在想著這段回憶。不思量，自難忘。老實說《藍宇》的故事並不算太有新意，劇本亦不能說完美無漏洞，然而它最珍貴的地方是情感真摯動人、餘韻猶存，或許這也是關錦鵬擊敗王小帥、陳果（蔡明亮獲頒評審團個人特別獎），成功拿下當年金馬獎最佳導演的主要原因。在李安拍攝深沉雋永的《斷背山》之前，關錦鵬在2001年就將「心中的斷背山」拍成了《藍宇》。

藍宇是位貧窮的建築系學生，陳捍東則是小有聲望的生意人，看似毫無交集的兩人，因為寂寞、金錢、慾望而依靠彼此，各取所需。若非捍東一句：「你穿那麼少，會不會冷？」或是藍宇那引人憐愛的朦朧眼神，或許他們都不會陷入這段關係而不能自拔。但感情這回事正是如此神秘莫測，比起早就認清自己心之所向的藍宇，仍貪念「正常生活」的捍東讓這段感情硬是走了許多彎路。經典愛情電影《真愛挑日子》中，Emma 與 Dexter 仿佛是藍宇與捍東的翻版，他們曾熱烈擁抱、也曾狠心分別、最後又像命中注定般離不開彼此，兩者甚至都是悲劇走向。

除了同志故事，《藍宇》中談及的「六四事件」亦成為眾人關心的焦點。導演一開始便打定主意不在中國上映，片中沒有還原「六四事件」的清場畫面，僅輕描淡寫的透過播報日期的廣播、告知清場的妹婿來讓觀眾理解這件事。藍宇當時也是示威群體的一部分，因為暴力清場的通報，即使反對示威活動，捍東還是深夜趕到藍宇的宿舍，面前全是踩著脚踏車，驚慌失措逃離的學生。我相當喜歡這段的處理方式，即便沒有見到一滴血，這個畫面就足以傳達蔓延的恐懼。為了這段戲，劇組冒險以「拍廣告」的名義借下場地，儘最大限度將這段歷史搬上大銀幕。最後藍宇在捍東的懷裡痛哭，哀悼著他們這一代破碎的理想，葬送於此的自由號角。

不敢說藍宇的離去是完全的意外，畢竟在這之前我們窺見了數次導演留下的線索，這場意外就像這場愛情一樣是命定式的結局。在一起初期兩人曾談及死亡，捍東隨心的說了句：「死了就完了」，藍宇反駁他：「沒完，留下的回憶沒完呢。」捍東等到藍宇離開後才真正讀懂了這句話，所以才會說：「雖然你走了，但我總感覺你還在。」得知捍東被拘留時，藍宇放下去美國唸書的夢，賣了房子、把過去一夜夜換來的儲蓄全領出來保釋捍東。藍宇真的傻，卻傻得很幸福。電影中有一幕是捍東出獄後和全家團聚吃飯，藍宇看著捍東划酒拳、開心大笑的畫面，雙眼滿溢著欣慰與幸福，甚至有股自此死而無憾的預感襲來，更遑論那段猶如迴光返照般的甜蜜時光。

回顧藍宇在這段感情中的變化，為了留住這段感情，不讓捍東覺得太有負擔，每天醒來都要提醒自己少愛他一點；捍東結婚前夕，在兩人的房子裡難過的說：「我以後不會坐在這張沙發等你了」；說分離的時候沒哭，卻在說「我不想再讓自己傷心了」這句話時哭了。他明白自己這輩子是逃不了了，徹底心碎的經歷一次足矣。電影深深觸動我的片段其實也只是一句話：多年後兩人重逢，捍東興致勃勃的提起往事，藍宇刻意停頓了好久，冷冷的回了句：「真的嗎？我不記得了。」回想起他離開捍東時說的最後一句話：「從此以後，我不想再因為別人而讓自己傷心了。」儘管藍宇表現得若無其事，但相信觀眾都聽得出來他口氣中的刻意，只有捍東被始料未及的回答怔住，趁著醉意緊抱著藍宇，後悔的說：「我當初怎麼會放你走呢」。分開的這段時光不僅沒辦法擦去彼此的影子，反而令他們更明白彼此的重要性。是離開帶來了重逢，是思念帶來了領悟，他們早已是彼此人生中的俘虜。

說到俘虜，片中亦有一小段（大約3秒）致敬電影《俘虜》的設計。就在捍東第一次帶藍宇回家時，弟弟問藍宇有沒有在聽坂本龍一，接著就哼了一段《俘虜》中的主題曲〈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俘虜》是日本導演大島渚於1983年誕生的名作，由坂本龍一、大衛鮑伊及湯姆康提主演，故事從東、西方的文化衝突帶出隱晦且壓抑的同志情愫，至今仍是電影史上最經典的作品之一。另外，我也很喜歡導演利用鏡子反射的拍攝方式，讓觀眾仿佛也置身其中（同時仍保持著一定距離旁觀），此手法在全片不止出現一、兩次，或許這不遠也不近的觀看角度，正呼應了導演自身與這個故事的距離。

本文標題寫道「男配角的心聲」，其實這是歌手黃品源收錄《你怎麼捨得我難過》的專輯名稱，後來想想覺得這六字很符合《藍宇》：無論是藍宇或是捍東，人生中的主角永遠都是對方。「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麼捨得我難過」一句話道盡男配角的心聲，這是個愛對方勝過愛自己的故事。

文末再補充關於《藍宇》的一段插曲。導演關錦鵬與張國榮在1987年因合作《胭脂扣》而相識，兩人惺惺相惜，很快就成為彼此的良師益友。關錦鵬曾在訪問時透露張國榮不知從哪聽到他即將開拍這部講述同志戀人的電影，於是約了他出來喝咖啡。「他一坐下來便認認真真勸我不要拍，連珠炮似的審問我以後被黑名單了怎麼辦？但我知道，他是在替我擔憂。」隔不久張國榮又再主動打來電話說：「你那麼有勇氣，我最近有一首歌，把它送給你做主題曲好了。」這首曲子就是後來成為金曲的《我》。（關錦鵬因覺得不太合適而沒有使用）

《藍宇》拍完後，張國榮看完粗剪非常喜歡，甚至不說一聲就幫忙站台，像老朋友一樣照顧胡軍和劉燁。私下交情好的胡軍也在談話性節目上感性緬懷：「在香港首映的時候，哥哥一直陪在我們身邊做活動，哥哥怕別人不關注我們，特別為我們造勢。」更透露張國榮認為《藍宇》這部電影格局大，是拍給所有人看的，因此相當敬重胡軍、劉燁，並曾對胡軍表示自己非常非常愛捍東這個角色：「沒想到你年齡這麼小，可以把這個角色演成這樣。」據悉，胡軍和劉燁也因此計劃出演張國榮的導演處女作，但後來隨著他的離去，這部未完成的電影成了所有人心中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