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在車上》:過猶不及的救贖
《在車上》無疑是設計得相當精準的作品,濱口竜介在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中融入契訶夫《凡尼亞舅舅》,甚至還有一小段薩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果陀》。這幾部作品中與濱口歷年的電影都有一個共同點:尋找救贖。如同《在車上》的家福夫婦,濱口擅長捕捉細微、重要,卻被忽視的情感,《偶然與想像》是將這項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的重要作品。然而正當我還在期待魔法神作能再度出現時,《在車上》硬是把我打入了凡間。
前面有提到《在車上》是設計精準的作品,原因是片中每句台詞、每個角色,甚至是攝影、音效、配樂,都像是為了彼此而生。這部雕琢傑作,少了《偶然與想像》中令人難忘、自然流露的不完美,如同一幅難以挑出缺點的畫作,盯著看久了,除了「技術很好」再也說不出別的讚美。當然我現在所提及的都是個人感受,我喜歡電影有日常感,迷戀作品中偶爾顯現的粗糙感,這讓我感覺這部電影是「活的」,它沿著導演賦予的生命軌跡,在每位觀眾心中長出不同的樣子。但《在車上》似乎就只能有一種模樣,這種缺乏生命性與靈活性的結果,讓我不免覺得有些可惜。
回顧濱口竜介的前幾部作品,《歡樂時光》花了 5 小時 17 分鐘描繪女性於婚姻關係中的困境,濱口精密鋪陳繁瑣日常,讓漸漸窒息的角色絕處逢生。主角最後的決定無關愛情或忠誠,那是為了活下去、只能這麼做的情況。這些人物的成長絕對值得 5 小時的觀影體驗,若這時間你已覺得煩悶難耐,可曾想過這些女性的生活是何等枯燥?《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利用相同臉孔的兩位男子引出對愛情的叩問,女主角無法揣測的心意成為全片最玩味的地方,最近代表挪威提名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的《世界上最爛的人》亦有談及類似主題,但後者更為深刻。《偶然與想像》透過三個短片講述日常中的「偶然」,這個主題本身即帶著「命中注定」的楔子,由各角色的「想像」剖開不平凡的日常。看似毫無關係的角色與故事,其實好幾處的台詞都能相呼應,透過濱口細膩的心思與直接且帶點殘忍的鏡頭,不只片中角色得到解脫,也似乎為觀眾的心中注入一絲希望。
回到《在車上》,這是濱口改編自村上春樹2014年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同名作品〈Drive My Car〉,並參考了〈雪哈拉莎德〉、〈木野〉兩個篇章,而完成的作品。然而比起家福與司機美沙紀的故事,我更喜歡音與家福的夫婦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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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上》少女與家福夫婦的關係
《在車上》開始之際,音(霧島麗香 飾)在做愛結束後對家福說了一段女學生潛入暗戀對象家中的故事。女學生對應的是音心中對「純潔女性」的刻畫(同時也可能是潛移默化下社會造成的影響),音說道少女躺在男孩的床上,壓抑著想自慰的衝動,家福(西島秀俊 飾)這時問:「她可以潛入別人家,卻不能自慰?」這邊的提問已悄悄為這對夫婦出現裂痕的感情鋪陳。少女可以犯法卻不能做出有違女性節操的舉動,是男性視角無法理解的「原則」。「她想要理解他,卻不想被理解」少女的這句心聲是矛盾的,因為她每潛入一次這間房子,就會留下一個自己的印記:她在間接製造男孩能發現這些疑點的機會。這邊對應了高槻(岡田將生 飾)後來向家福的提問:「也許音是在等你主動問她呢?」這棟房子亦能看作是兩人的婚姻,當少女忍不住在男孩床上自慰時,她聽見有人進來了,另一個潛入者(小偷)闖入了這個她享有秘密的空間。慌亂之下,她將小偷活活打死並逃離了現場。小偷可看作是音的另一個自己,這個自己試圖偷走房子(婚姻)中的事物,她發現了這一事實並選擇扼殺這個念頭。
接下來這段是音對外遇對象高槻說的續集故事。良心不安的少女原本以為自己會出事,沒想到隔天一切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男生一如既往地笑著、踢足球,過了兩天、三天仍是如此。男孩其實指的就是家福,他的冷靜與家福發現妻子外遇後的反應如出一轍。這個結果讓少女感到很衝擊,「明明發生了這麼不好的事,世界卻還是一樣地轉動」。於是她決定回到案發現場,發現自己唯一引起的改變就是男孩家門前裝了監視器。少女對著監視器,用清楚的嘴型說著:「我就是兇手,是我殺了他。」高槻在向家福轉述這個故事時說:「我覺得音小姐在說這個故事時,仿佛把很重要的東西交給我」。事實上,這段故事變相的也是音的遺言,家福透過妻子外遇對象得知她真實的想法,格外諷刺。
在音逝世當晚,兩人約好要談一談,但家福不願面對妻子可能會說的話,因此決定晚回家。比起外遇,他更害怕妻子說出「我不愛你」,這個想法令他挫敗與絕望。由此可見家福與音過去一直在逃避問題,但音不想再這樣下去,就像故事中的少女,她想直視改變(女兒逝世所造成的影響)並解決問題。但家福維持一貫的懦弱作風,以為妻子的背叛將毀了一切,最後也無緣解開當時沒說開的話題。殊不知這個少女闖入初戀男孩家中的故事,了結了他這些年來的遺憾。
《在車上》八目鰻與音的連接
在少女的故事中,還有一段有趣的情節是:少女在男孩家自慰時想到了自己前世是一隻八目鰻。她形容少女自喻是一隻高貴的八目鰻,她不像其他人依附在魚身上,她用吸盤的嘴緊緊地依附在石頭上,自由自在地在水中飄動。這邊隱喻音並不願像其他女人一樣被世俗眼光限制自由,她有自己的選擇與原則,不想寄生在來往的魚身上,靠吸血來讓自己活下去。她寧願反叛地吸住一顆無法供給養分的石頭上,也要保有自我意識。也許音選擇出軌,是因為在婚姻中無法自由做自己,如同少女試圖讓男孩擺脫控制欲母親,她並非不愛家福,而是這份反叛是她必須捍衛的權利。
「此刻房間裡的沉默就如水底,她就這樣隨之舞動,忘了自己是怎麼死的。」少女所沉浸的這片沉默,在後來家福與司機美沙紀(三浦透子 飾)抵達北海道十二滝町時也有出現,電影特意將所有環境音拉掉,為這趟旅程的救贖注入儀式感。
《在車上》與《凡尼亞舅舅》
電影一開始即能看到家福演出多種語言的實驗劇場《等待果陀》,這邊有一個細節是,從他回到後台時茫然的神情、對他人讚賞毫無反應來看,家福是不滿於現狀的。妻子想介紹高槻給他認識,他回答:「等我先換好衣服…」然而妻子沒等他把話說完,就邀請高槻進來。兩人關上門離開後,他把戲服丟到一邊,藉此來宣泄情緒。無論是家福或是音,為了維持婚姻,他們都選擇不在彼此面前展現真實的自己。在家福撞見音與高槻做愛的場面中,他透過一面鏡子目睹一切,這面鏡子不只映照妻子的不忠,也映照出他的懦弱與逃避的背影。
家福對高槻是帶著羡慕、嫉妒,與鄙視的情緒,他忍不住想像自己是他,同時又痛恨高槻的浪蕩不羈,因此當高槻試鏡《凡尼亞舅舅》中阿斯特羅夫醫生一角,演繹強吻教授妻子伊蓮娜的戲碼時,他才會忍不住大叫並要求停止,因為他心中的「忠誠」被動搖了。片中有段反覆出現的《凡尼亞舅舅》台詞,醫生問凡尼亞:「伊蓮娜對教授忠誠嗎?」「很遺憾,是的。」「為什麼說是遺憾呢?」「因為自始至終這都是個虛假的忠誠。這種忠誠,全是動聽的空談,毫無邏輯可言。」我必須說家福這個角色是聰明而狡猾的,他刻意讓高槻飾演凡尼亞一角,一方面是讓自己全身而退,另一方面也想勾出高槻感受這等痛苦,企圖在就他所說「很可怕的契訶夫劇本」中繞道而行,再度逃避自己。
音在逝世前錄製了《凡尼亞舅舅》的全劇台詞(除了凡尼亞的段落),家福聽著這卷卡帶聽了2年,如果字幕沒寫上「2年後」,我可能會認為這不過是過了幾天。這個仿佛時間凍結的設計,讓觀眾知曉家福仍在過去原地踏步,音離開後,留下的「餘音」成為絆住家福前進的石頭。此時韓國演員有娜用手語演繹「索尼亞」一角的安排絕對是神來一筆,原本家福將拯救自己的任務寄托在音身上,但此時這個聲音由手語代替,無聲勝有聲。跨越多種語言的設計讓觀眾不聚焦在台詞,而是演員的情感表現。無論舞台上同時有多少種語言,他們述說的都是同一個故事。在《凡尼亞舅舅》中,索尼亞是唯一一位不埋怨命運的角色,面對深陷痛苦、懷才不遇的舅舅,她就像是幽暗隧道盡頭的光。
回到現實生活,有娜與允秀是一對相愛的夫婦,他們也曾失去一個小孩,也曾深陷於自責中,然而他們與家福夫婦不同的是,即便不能用語言溝通,手語卻反而讓他們誠實面對彼此。他們是家福夫婦的對照,而司機美沙紀象徵的則是家福想像中的女兒、是索尼亞之於凡尼亞舅舅般的存在。
《在車上》司機、北海道與救贖
家福無法忍受音開車的方式,這是全片描繪得比較明顯的性別刻板印象,因此當戲劇節請美沙紀來擔任司機時,他滿臉的不信任,卻又不願承認。見識到對方的開車實力後,他才放下成見,在他人面前讚賞她的能力,甚至是敞開心門談及自己與妻子的往事。在車上這麼一個密閉空間裡,每天來回一小時的時程,家福與美沙紀互相聊起痛苦的過去,尤其是在高槻說出那一大段要求家福面對自己的話後,他惱羞地將座位換到了前座。這個座位的改變,除了象徵他被戳到痛處而急於做出改變,也間接地與司機成為同盟,那段打開車窗抽菸的情節,是這一連串現實的壓迫下,僥幸得到的喘息出口。
接著談兩人前往北海道十二滝町的救贖之路。前面有提及美沙紀與家富的關係就像《凡尼亞舅舅》中的索尼亞與舅舅,這趟旅程明確地點出了這一點。當車子穿越過一個又一個的隧道,長駛過黑夜與白天,就像是《凡尼亞舅舅》中,索尼亞對舅舅所說的最後一段話的意象:「凡尼亞舅舅,我們會度過一長串無數的日子和漫漫長夜;我們將咬緊牙關挨過命運給我們的考驗。」
接下來美沙紀看著崩塌的家園,向家福講述母親、童年、懊悔,擁有類似苦痛的兩人深深擁抱彼此,在這遍地毫無生機的地方,找回了重生的勇氣。下一幕鏡頭捕捉陽光灑到雪地上與車子的畫面,對應索尼亞於《凡尼亞舅舅》接下來的台詞:「我們將為了別人不眠不休地努力工作,現在是,老了也是,當我們的死期到了,我們會認命地死去。我們會在另一個世界說我們受過的苦,我們流過淚,我們傷過心,而且神會垂憐我們。舅舅,親愛的舅舅,我跟你將會看見光明,美好的人生。我們將喜悅,帶著感動和微笑回頭看著現在的不幸,而且我們將得以休息。」儘管片中人物找到了救贖,這段情節對我來說卻是全片最大的敗筆,不成立的理解與角色動機,只令人感到cliché與尷尬,甚至減弱了後來家福飾演凡尼亞舅舅的感動。
《在車上》結局的代表意義
美沙紀觀賞家福所詮釋的凡尼亞後,畫面跳到她在韓國超市的身影,她神情愉悅地開著家福的紅色車子,車上還有一隻狗。她從替人開車的身份,到終於有機會開自己的車(對應片名《Drive My Car》),主導自己的人生。同時我們也透過美沙紀得知家福已經放下了過去,不再將自己困於這台滿載妻子記憶的車子。有趣的是,美沙紀的生活模式有如先前在片中出現的有娜與允秀夫婦,或許那次的拜訪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響往著超越語言的幸福與理解,因此決定過過這樣的日子。
總結:
這次《在車上》仍處處隱藏巧思,但它沒有《歡樂時光》呈現人物的多種樣貌與困境,也沒有《偶然與想像》的生命力,到中後段聚焦在兩個痛苦且鑽牛角尖的人物(當然這也是村上春樹與契訶夫作品中令人又愛又恨的特點),他們不斷試著告訴彼此也告訴自己:「不是你的錯」,但因為單薄的故事背景令片子稍顯冗長,這場救贖過猶而不及,不痛不癢。
補充:北海道並沒有「十二滝町」這個地方
北海道並沒有「十二滝町」這個地方,而村上春樹原先在作品中也不是寫「十二滝町」,而是「中頓別町」。然而作品刊登後被北海道中頓別町議會抗議,因為文中寫道司機隨手亂扔煙蒂,主人公看到後心想:「中頓別町的人們都覺著亂扔煙蒂沒什麼吧。」村上春樹得知後,發表了道歉並宣佈更改地名:「我熱愛北海道的土地,並多次造訪,北海道也多次登上我的小說舞台。因此,我希望懷著對北海道的親近感寫這部小說。但出乎意料的是,小說中的描寫給北海道人帶來了不快,我實在非常痛心、非常遺憾。很久以前,我就喜歡上了『中頓別町』這個名字。雖然在這次的小說裡使用了這個地名,但由於為大家帶來了困擾,因此我決定在今後發行的單行本中將不再使用這一地名。」後來文中的地名就更改為現在大家熟知的「十二滝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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