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漂浪人生》：心之所向即是家
你對「家」的定義是什麼？
從廣義上來說，「家」是一個避風港，與家人共同生活的場所。狹義來說，「家」並非一定指向場所，它亦可以是一種象徵安定、安全的情感，對於《漂浪人生》的阿敏來說更是如此。當現實中的「家」已不復存在，當我們面臨家人離散、家破人亡的現實，從此心理上就只能追求一個讓自己感到安心的狀態。
《漂浪人生》之所以感人，是因為它非常聚焦在「阿敏」這個人物身上，比起多角度探討難民的自我救贖，我們反而能在阿敏身上清楚看到這件事對「個人」的影響力。
「重新相信人，需要勇氣。」
這句話概括了阿敏的内心掙扎，因為童年逃亡的陰影，讓他對人失去了信任，即便他與男友賈士柏已經到談婚論嫁的階段，他仍無法輕易向對方坦承這段往事。在《貝爾法斯特》中，我們可以看到主角 Buddy 面對搬家時的抗拒，對他來說，那是失去一整個世界——因為我們在年輕時總以為一切能永遠，不論是年邁的爺爺、和鄰居玩耍的巷子，抑或是總是能穿過的圍籬，我們覺得這些事物將一直存在，然而這個世界卻崩塌得遠比想像中快。
而在《漂浪人生》中，年紀小小的阿敏被迫告別家園時，也等同離開自己曾經深信不疑的世界與信仰，他當下絕對無法得知這件事會帶來如此深遠的影響，就如他所說：「我其實原本不覺得這些經歷很痛苦，但說出來後才發現自己過得很辛苦。」這些傷口隨著時間慢慢癒合，但内心創傷卻始終隱隱作痛，「假裝過得很好」或許也是這些經歷換來的技能。當阿敏翻開那本紀錄逃亡生活經歷的筆記本，已經變得陌生的達利語與奮筆疾書的字跡形成巨大對比，這是另一個讓我覺得非常難過的片段：他不僅失去了家園、也失去了母語。
當麥當勞在俄羅斯開設第一家店面時，阿敏與哥哥見證了一位純潔少女被警察伸出了魔掌，本應是快樂的童年，他們的眼中卻只看見了黑暗與絕望。阿敏被迫快速長大，面對哥哥被追趕時，第一次知道成長帶來的後果；在舉家離開家園時學會了告別；在看見人口販賣份子揚言槍殺拖累隊伍的老人時，見識到人性的黑暗；在逃亡的船上被郵輪遊客當成景點拍照時，他知道對別人寄予希望，只會換來失望。
阿敏一家從阿富汗逃到俄羅斯後，面對簽證失效、非法逗留被捕的危機，他們必須湊錢輪流把家人透過人口販賣份子送到國外。當他們經歷了一次徒勞無功又驚險的逃亡後，二哥與大哥決定湊更多錢，找更高級、更有保障的管道來逃出俄羅斯。當阿敏得知自己必須一人離開，抛下哥哥與生病的母親時，他說：「哥哥的美好前程與時俱灰，抛下他離開令我感到愧疚不已。」這句話同時也讓人思考：同樣生而為人，為什麼阿敏必須承受這一切？為什麼還有人必須這樣戰戰兢兢地度過餘生？前程似錦的少年、思鄉的母親、曾為國家貢獻的父親……，他們的人生就這樣被世界運轉的規則判了出局。
阿敏離開俄羅斯的唯一方法是「換一個人生」。他拿到了假護照，背誦假的人生經歷，希望能得到他國的庇護。阿敏透露在述說這些「假人生」時，他悲從中來地哭泣，並透露：「很可笑吧？沒想到假的人生也會令我難過不已。」在《再見列寧！》中，主角為了不讓大病初癒的母親受刺激而編造假歷史，看似是體貼母親的舉動，實則也替自己找到一個接受國家瓦解的緩衝期。如果說《再見列寧！》是利用「假歷史」來達到自我救贖，那《漂浪人生》就是用「假人生」來逃離苦痛。阿敏意識到這些謊言漸漸變成了自己的新身份，那些母親曾經溫柔撫摸後腦勺的記憶、與哥哥一起放風箏的屋頂，這些記憶必須全都抛棄，這才是悲傷的原因。
阿敏深知自己無法逃離過去，但要親手揭開這些傷疤，同樣需要勇氣。因此在電影中，觀眾很明顯可以感受到他時不時會語帶保留、還沒準備好的時候。這些瞬間對我來說非常真摯且珍貴，因為我們真實參與了他的掙扎過程，並透過時間慢慢一點一點地走進他的内心世界。導演Jonas Poher Rasmussen用動畫傳遞那些沒辦法重現的畫面與意象，並且用這些媒介講述了一個殘酷的、大人的故事。
本文一開始說到「家」的代表意義，阿敏因為無法徹底坦承自己而覺得對男友有愧，但慶幸的是這些積累在心中的情緒與痛苦，最後都找到了出口。當我們看到兩人終於搬進新家，真正地展開新生活時，我們知道阿敏透過這部作品，達到了和自己的和解與救贖，而最後從動畫轉換成真人畫面的設計亦傳達了這個訊息——此刻的幸福不再需要掩飾或美化，這是當下捕捉到的最真實情感。
《漂浪人生》的海報上有許多人物，他們都是曾經出現在電影中的人物，像是阿敏第一次喜歡上的少年、一起逃亡的老奶奶、麥當勞的人偶、偶像演員等等，而阿敏在最後一排的最左邊，而童年時期穿著姐姐睡衣、在家鄉快樂奔跑的阿敏則在左下角。這些曾經在他生命中出現的人，現在都還好嗎？他們是否成功抵達了更好的地方、和家人團聚了呢？在芸芸眾生中，阿敏的故事看起來特別卻也不特別，因為一定有人和他經歷類似的事情、有更悲慘的遭遇。阿敏和導演或許希望透過這部紀錄片讓更多人重視難民的處境，他們看似是陌生人，但看過電影、聽過阿敏的故事後，這些人物對我們來說再也不是陌生人，說不定某一天也會出現在我們身邊，到時候請伸出援手、請給予他們溫暖。阿敏的「漂流人生」在片尾看似迎來了結束，但是否真的能徹底放下，只有他最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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