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奧本海默》:一場萬劫不復的浪漫悲劇
所有美麗的事物,都具有其毀滅性。
看見爆炸畫面時,腦海中浮現這句話。儘管距離電影上映已經一個多月,但我至今仍無法好好釋懷它帶來的後座力。朋友聽完我的分享後,說了句:「這句話好浪漫」,但我當下幾乎快哭出來了。
有人說諾蘭近年作品減少了情感描繪的部分,或是說表現形式更為內斂,也正是如此,我反而對這些故事愛不釋手。對我來說,《TENET天能》不是一部該拿來鉅細靡遺分析的作品,而是一部只能意會、無法言傳的浪漫科幻電影。即使知道自己的結局,為了拯救主角,Neil 還是義無反顧選擇了冒險,從初相遇就埋下了結局的故事,是即便知曉千瘡百孔的結果,也仍願意為你承受一切的堅定。如果還有人說諾蘭不懂得浪漫,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奧本海默》的故事亦是如此,與其說這是一部人物傳記電影,倒不如說是諾蘭為奧本海默寫了一封世紀情書。
人們總認為科學家是絕對理智的天才,但事實上,他們可能大部分都是浪漫份子,請別急著反駁我,任何一個新方程式、理論、發明的開始,都是從「幻想」開始的。夢想要能夠實現,先不論實力或時機,最重要的,是必須懂得開始做夢。而我們會對一件事情有所「感覺」,都不是偶然的,情緒是牽動一切的源頭,但現代社會卻摒棄了「情緒價值」,只推崇「產出價值」,養成了麻木而冷漠的大環境,最明顯的地方是,這些產物不再勾起人們強烈的共鳴、愈來愈多相似的產出、再也沒人願意冒險。舉個簡單的例子,前兩年電影產業因疫情而陷入低潮,業界人士批評觀眾不再進電影院、觀眾批評再也沒有好看的故事,這時候,阿湯哥的《捍衛戰士—獨行俠》可謂橫空出世,所有人一致將之譽為拯救電影產業的神片。但其實這部電影無論是在拍攝過程或敲定檔期時,都因疫情影響延期多次,他為了捍衛(同時也是孤注一擲的相信)這部電影的價值,最終才換來這巨大的成功。當然,這其中也有許多商業推廣與宣傳,但若沒有這份堅持(或是說任性),也許這部電影最終也將沉入片海。所以,我想說的是,若你看了《奧本海默》後內心毫無波瀾,請再去看一次,這次別執著於故事的推進或拼命記下角色的名字,而是嘗試去理解其中的潛台詞與情感流動,也許會發現像看了兩部不同的電影。
回到一開始談的美麗與毀滅之間的關係,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想我們對事件的看法都將有所不同,過去讓你痛心的話語,現在聽來已毫無殺傷力;過去讓你心動的人,此刻再見已是陌路人。所有曾經照亮你的回憶,終究只能躲在你一閃而過的黯然神情裡。《奧本海默》前半段拍了許多令他魂牽夢縈的爆炸畫面,甚至有一個橋段是他將玻璃杯砸向牆壁角落,藉此來滿足他心中對「爆炸」的想像。你不能說所有科學發明的結果都是好的,任何一個新事物的誕生,都代表有某個事物即將被淘汰,同時也象徵了進步,得到的就是失去的,可怕的不是失去什麼,而是什麼都想擁有的貪婪(這就是政治的世界了)。所以在《奧本海默》的故事裡,科學家(主觀)的世界是彩色的,政治(客觀)世界是黑白的,當科學家蹚上政治的渾水,世界就是一片黑白的了。當人類奇蹟演變成政治武器、當自己對實驗成功的執著,演變成了歷史上鮮明的一抹紅、當歡呼愈大聲,內心的譴責愈鼓譟,那場爆炸的火,順風縱入他的內心,從此不得平靜。
由 Noah Baumbach 執導的《白噪音》(White Noise),開頭就說道:
「別把電影裡的撞車畫面當成暴力,這是美國長久以來的樂觀精神,重新肯定傳統價值和信念,是一種慶祝。每次碰撞都注定要進步,有不斷改進的工具技術迎接挑戰。電影擺脫了複雜的人性情感,讓觀眾看到單純的迎頭巨響和火爆。⋯⋯ 你會說血淋淋的碎片、刺耳的煞車聲、輾碎的血肉、斷手斷腳是哪門子的樂觀精神?別只看暴力,裡面充滿純真和樂趣的精神。」
而取材自導演 Steven Spielberg 經歷的《法貝爾曼》,裡頭描繪了主角小時候看見火車相撞後,久久不能忘懷的情緒,他開始向父母許願要玩具火車,甚至開始製造兩台玩具火車相撞的瞬間,企圖還原當時觀看電影時的刺激感。
你會發現,無論是電影或是科學,其實本質都是把「想像」化作「現實」的過程,本意從來都是充滿純真的念頭。但「天真有邪」是最可怕的事,電影中奧本海默曾在蘋果裡注射氰化鈉溶液,試圖謀害羞辱他的教授,他在做這個行動的當下有想過後果嗎?我相信是有的,正是因為有想過才如此篤定。那為什麼後來會後悔呢?因為這個念頭的副作用開始在他身上蔓延開來,當情緒消散,他才發現這個行動的影響力。只是他阻止得了教授吃下那棵蘋果,卻阻止不了後來在廣島與長崎投下的原子彈(注:毒蘋果事件是否為史實存在爭議,這邊單純就電影情節做討論)。個人認為,也正是有這起事件的發生,後來政客們說出:「我們這麼做是想停戰!」時,奧本海默才會露出如此複雜的神情,他能理解卻不想認同,而身為一名科學家,他的力量又過於薄弱,這顆「毒蘋果」不再是靠他一己之力就能挽回的了。
先前曾在 Podcast 中談及,人類為了滿足自身慾望而製造了科學怪人,專注於眼前利益,卻忽略了未來影響力,最後甚至對其產生恐懼 —— 人自以為能掌控一切、自以為了解自己,實則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片中的例子是愛因斯坦對奧本海默所說的:
「當人們折磨夠你之後,就會頒獎給你,好像在原諒你的樣子,但其實這些舉動都只是為了他們自己。」
若我們把這套理論套用到愛情中,舉例來說,我們以為能控制自己對某個人的心意,或是刻意透過某些行動表現出「我愛/不愛你」,但其實這些行動都是證明給自己看的。感情走到最後最可悲的是,我做了想感動你的一切,最後卻只感動了我自己。而奧本海默與瓊的感情正是如此。
感情戲在電影中的佔比不多,但每一段都很重要。我個人非常喜歡諾蘭描繪奧本海默與瓊這對戀人的橋段,他們是最愛彼此的人、卻同時也是「最不懂得」愛彼此的人。瓊想要了解的是戀人真實的自己,他平常在做什麼、對某件事情有什麼觀點,想進入他的內心世界,但奧本海默每次約會都帶來一束鮮花,他明知對方會唾棄它,看都不看就把它扔到垃圾桶,他還是屢試不爽,因為這是他表現愛的方式,希望能藉此感動或彌補對方。然而,作為旁觀者,我們都知道這就像兩台開往不同方向的列車,在雙方對這段關係的目標不變的情況下,儘管可能短暫交會,最終只能愈駛愈遠。
許多人會問,愛到底是什麼?有人會回答愛是分享、是陪伴、是了解彼此的真實面向後,還能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也有人回答愛的流動的。此刻我想的是,愛,是當我忙到沒時間吃飯時,希望對方有好好吃飯的心情;是當我翻來覆去被失眠所困擾時,希望對方能睡個美夢的心情;是當我被千夫所指時,希望對方能全身而退的心情。奧本海默對瓊的愛遠比他想像中的多,所以當他得知瓊死去的消息時,他只能全身乏力地蹲坐在角落,哭得像個失去一切的孩子。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失去了才懂得珍貴」,他也許是怪罪自己的政治色彩害死了對方、為自己的懦弱贖罪,同時也在悼念這世上從此少了一個無條件愛他的人。直到他完成了自己的夢想,完成試爆的當下,他腦中仍想起瓊請他唸的那句《薄伽梵歌》經文:「現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
除了奧本海默與瓊的這段感情,《奧本海默》最有趣的地方,還有那段與愛因斯坦的神秘對話。
美國原子能委員會主席 Lewis Strauss 對奧本海默先前的玩笑話(更嚴重一點的詞彙是羞辱)耿耿於懷,又認為對方與愛因斯坦說自己的壞話,進而懷恨在心,將一手好牌毀在自己手上。印象深刻的一場戲是,當 Lewis 在休息室急得跳腳時,某個角色對他說:「萬一那場對話根本與你無關呢?」他聽完瞬間懵住,彷彿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人是一個很奇妙的生物,大部分人比起相信真相,更願意相信自己的信仰與價值觀。因為比起真相,推翻價值觀所費的力氣與心力太大了,所以他們寧可在維持自己的信仰下,選擇性地「接受真相」。
電影的起承轉合幾乎是圍繞在這段對話之上,而這恰好展現了「想像力」所帶來的力量與影響 —— 它能載舟,亦能覆舟。
事到如今,「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在大眾心中的評價褒貶不一,很難說電影上映後能產生什麼影響,或者說,諾蘭拍攝《奧本海默》這部電影不是為了平反或捍衛什麼立場,而是帶觀眾去理解這個人物的內核,讓觀眾意識到,再美麗的事物,背面「可能」都藏著邪惡的陰暗面,而這個「可能性」鑄造了未來。
就如同所有破碎都有完整的那個面向,歷史隨著不同的解讀角度,亦將有不同的判斷結果。「真正的小人,跟聖人一樣有耐心」,所有美麗的事物,都有其毀滅性。別迷戀美麗,也別忽視毀滅;拯救世界與毀滅世界,終究是同一件事情。
輸入 Email 訂閲安琪拉看電影,讓你即時收到最新電影資訊👇
一則留言
張俊生
2024 年 3 月 20 日 於 18:21jy娛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