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線片亞洲電影 2022 年 1 月 15 日

【影評】《第一爐香》：愛，而不得

讀過張愛玲《第一爐香》的短篇，再看許鞍華導演改編的電影，確實會發現許多與想象不同之處。但這並不全是導演的錯，是張愛玲寫得太好了。她筆下的故事極其生動，每讀過一行文字，就已在腦中建構出一幀影像，勾畫當時的香港、梁宅，甚至是每個角色應有的模樣。我想無論哪位導演來拍，都會有人詬病。原著的篇幅並不長，電影卻接近2個半小時，因此許鞍華導演在故事中增加了不少情節，藉此加強角色動機，但是否真的有這個必要？有好有壞。

文字強烈的畫面感令《第一爐香》的改編顯得更艱難，它可以輕巧的重現導演腦中所感受到的世界，同時也沉重地擔下張愛玲文本的留白。對我來說，許鞍華是比起鏡頭語言，是更擅於敘事的導演。因此當她將張愛玲的故事「敘事化」，文本與影像的想象空間被壓縮，大眾或粉絲喜歡的張愛玲色彩被淡化、與想象有落差，所以才引來如此多的負評。然而擅長敘事或鏡頭語言，這兩者沒有高低之分，是風格不同罷了。

王家衛是個很懂得利用鏡頭說故事的導演，《花樣年華》、《2046》皆啟發自劉以鬯的文學作品，然而說實在的，一部文學作品該如何解讀確實見仁見智，許鞍華導演版本的《第一爐香》最大問題是在主角葛薇龍（馬思純飾）身上，演員或導演並沒有為這個角色建構一個世界，導致馬思純就像擺放在故事裡的傀儡，劇本寫上葛薇龍必須發抖，她就發抖，角色塑造得比臉色還蒼白。

舉例來說，小說中葛薇龍搬去和姑媽（俞飛鴻飾）住下後，她正打算在房間整理衣物，卻發現壁櫥掛滿金碧輝煌的衣服，忍不住鎖上房門，一件件試穿。張愛玲寫道，薇龍試穿了衣服後，臉上一陣一陣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裏買進一個人，有什麼分別？」這一段明確表現了薇龍内心矛盾，在矜持與墮落間游移不定。電影中亦有這段壁櫥戲，但絲毫不起作用，那句「這跟長三堂子裏買進一個人，有什麼分別？」更由丫頭睇睇說出口，力度大大減弱。

同樣的問題還有薇龍對喬琪喬（彭于晏飾）義無反顧的迷戀。電影中我們無法得知薇龍因為什麼對喬琪喬傾心，甚至執著到要為了對方放棄自己長時間的矜持。小說中描寫薇龍在車内想起：「喬琪喬在思考時，總會把臉埋在臂彎裏。」即便文中沒提過一個「愛」字，但就憑這短短一句話，我們知道她陷入愛情了。小說中的薇龍還重現了這個刻在心中、孩子氣的動作，回頭來想，當我們喜歡上一個人，總會不自覺模仿對方，圖的是一種理解、一種渴望。可惜的是，電影完全沒有這個描繪，觀眾只看見兩人初次見面時，喬琪喬用油腔滑調的撩妹話術就輕易讓薇龍臉紅心動。然而在這之前，還有一個動機是，姑媽為了吸引盧兆麟（尹昉飾），用眼神示意薇龍支開喬琪喬，薇龍對喬琪喬的初步認識是建立在「無法征服姑媽」的印象。她即好奇又有些不情願地和對方聊天，看見盧兆麟輕易被姑媽征服，喬琪喬這個人物在她心中更顯得特別，她也許認為喬琪喬和她一樣格格不入（薇龍是上海人，喬琪喬為混血兒），隨後才有她想起對方、激起内心母愛的轉變。

前面有提及《第一爐香》的小說篇幅不長，因此許鞍華導演在後段增加了不少薇龍與喬琪喬婚後的生活片段，但大部分都著實看得令人尷尬。有大吵打巴掌的戲、也有喬琪喬和比基尼美女在海邊嬉戲被薇龍發現的安排，活像齣八點檔。我想電影版或許是從這時起開始走上了一條萬劫不復的路。

接下來要說說許鞍華導演某方面起到很好效果的改動，彭于晏飾演的喬琪喬就是個代表例子。

張愛玲在《第一爐香》中的喬琪喬是個瘦弱、面無血色的蒼白少年，與彭于晏健碩且健康的膚色大相徑庭。這是導演非常大膽的嘗試，慶幸的是，無論導演或演員都成功讓這個角色活起來了。為了讓電影版的喬琪喬符合原著的角色困境，許鞍華加入父子衝突戲份，同時也讓原著怕蛇的喬琪喬養起了蛇，從内而外將他改造為另一種浪子，不變的是，他依然是個力保小我、找不到精神寄托的浪子。

電影中有段情節令人尤其動容，當喬琪喬得知薇龍要與Uncle司徒協（范偉飾）到上海出差後，他像個孩子似的撒嬌要薇龍別去，甚至說要陪薇龍去，還能陪她回上海的家。彭于晏這段表演讓觀眾難得窺見他對薇龍的不捨與在乎。回想到這段時間薇龍不是給喬琪喬弄錢，就是幫姑媽弄人，即便這段婚姻名存實亡，這些片刻卻支撐起了薇龍的所有意志。這時候她像個母親哄著小孩般哄著喬琪喬，表情閃過一絲苦澀。電影版改動最大的喬琪喬，在許鞍華導演的描繪與彭于晏的詮釋下，帶來了頗大驚喜。除此之外，全片的攝影、美術、服裝設計皆相當出色，儘管與張愛玲原著有落差，但仍有其過人之處。

許多人描述《第一爐香》是癡情女因為渣男墮落的故事，但我並不完全認同。小說中的薇龍是深知喬琪喬不會愛她的，她提出和對方結婚的提議，大部分是因為傲氣。她無法接受姑媽那樣利用無數男伴填補内心空洞，因此決定強硬征服這位情場浪子，以此證明自己即便墮落，也墮落得有名有份。當然她内心是愛著喬琪喬的，可這份愛，與電影中描繪的版本有些落差。小說中的薇龍知曉自己這個人是賣給了梁太太（姑媽）和喬琪喬，而且是自願的，於是結尾處寫道：「花炮拍啦拍啦炸裂的爆響聲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趕一個，在車前的玻璃裏一溜就黯然滅去。汽車駛入一帶黑沉沉的街。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所以電影結局薇龍那句：「我愛你，你這個混蛋」就顯得突兀且刻意了。張愛玲藉由街景的描寫，來隱喻這份情感就如這些燈火，在薇龍的人生中忽明忽暗，愛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