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親密》(Close):那場名為「成長」的秘密戰爭
《親密》表面上在說兩位男孩的友誼,實際上它說了更多關於成長痛以及在社會框架下被壓縮變形的自我。
電影的開頭與結尾場景都在花田裡,一切看起來沒變,一切卻也都變了。Leo(伊登·丹布林 Eden Dambrine 飾) 緩緩回頭,Remi(古斯塔夫·德瓦勒 Gustav De Waele 飾)的身影歷歷在目:當我們奔跑穿過花田,我們的腳步彷彿超越了時間流逝的速度,你的笑聲比隱形的戰士來得更驚天動地。無論未來我經歷了多少個花季,我都會回頭尋找從此停留在時間縫隙裡的你。
「你沒聽見嗎?他們在我們後面,數到三,我們就跑!」
「是,隊長!」
電影一開始,Leo 與 Remi 躲在一個類似廢墟的地方,打著只有他們知曉的秘密戰爭。
上個月讀了 Benjamin Alire Sáenz 所著的小說《那些與初戀有關的祕密》(Aristotle and Dante Discover the Secrets of the Universe),故事同樣從兩個男孩的友誼談人生的困惑與創傷療癒,這次看《親密》時,我時不時會想起這本書,並且找到它們之間的連結,但我先不多談這本書,後續會另再撰文推薦。我想說的是,「秘密戰爭」這個概念,是我從書裡引用的。
Leo 與 Remi 緊張兮兮扮演戰爭遊戲時,我們能將這段場景描述為男孩們打發時間的方式,但我想更推進一些——成長過程即是一場戰爭,甚至可說是最難受的一場對抗,而我們所有人都在打屬於自己的秘密戰爭。
我們對抗父母、對抗職場、對抗社會、對抗自我懷疑、對抗壓力、對抗胡思亂想的腦袋、對抗想放棄一切的念頭⋯⋯走過歲月的戰場,用沉重的盔甲掩蓋遍體鱗傷的身心靈。
全片只出現兩次秘密戰爭的場景,若說第一次是預告男孩們進入戰場(對於成長)的興奮,第二次即宣告這場戰爭分裂了兩人,他們對於「長大」有了不同的立場。
「你們是在一起嗎?你們⋯⋯很親密,可能你們只是不願意面對。」
除了看見孩子間面對同志情感的輕蔑,我還看見了我們對於「愛」這個字眼的理解有多狹隘。
孩子們對於男性的陰性特質,採取一種抗拒與迴避的態度,這不可能是天生的選擇,我們不得不歸咎於父母、媒體乃至社會的影響。《親密》讓我們反思,我們是如何透過幼稚且狹隘的眼光,摧毀了兩個男孩的花樣青春。
況且先不論 Leo 與 Remi 之間是否真的有「愛情」,我認為這根本不是本片的重點,希望也不會有人誤解這是一部關於同志的電影,因為《親密》是純粹探討男孩間的友誼與愛的故事,而這裡提到的「愛」,遠超越「愛情」的定義。
社會充斥二元對立的價值觀與思維,這讓我們的生活變得很痛苦,因為有太多時候,我們都是在為了選擇而選擇,儘管並不是 100% 認同,為了確認立場,只好傾向一個「比較合理」的決定。片中也有類似的例子:
「你想嘗試冰球嗎?」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問題就在這裡,你是比較『想』還是比較『不想』?」
得到答案後,很少人願意去追究答案背後的掙扎,但往往這才是最重要的。
正如我們對所有關係都有著固定框架的定義,任何友好的關係,不是友情就必須是愛情,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怎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Leo 看見 Remi 在台上演奏時,雙眼泛著淚光,這一幕完美反映了他們珍貴的情誼——他真心為 Remi 感到驕傲。沒有嫉妒、猜忌、自私的情緒,一切是如此純粹。
然而這份可貴的情感,在進入學校這個小型社會後,面臨了極大考驗。
Leo 反感同儕間的八卦,他想成為一個愛玩球類運動、擁有男子氣息的「正常人」;Remi 不在意他人眼光,他不明白 Leo 刻意疏遠他的態度,比起閒言閒語,他更珍視這親如兄弟的感情。
因此在第二次的秘密戰爭中,Remi 看著呆坐的 Leo ,他選擇起身反抗——
「噓!他們在後面,我數到三,我們就跑!」
「他們才沒有在我們後面。回家了吧?」
他們曾一起逃離隱形的戰爭、逃離無聊的日常,然而當此刻 Remi 仍想繼續對抗世界,Leo 卻選擇了屈服。
Remi 失眠時,Leo 曾向他說了這麼一個故事:
「想像你是一隻黃色的鴨子,你和其他鴨子不一樣,你特別黃,比他們都漂亮。某天你遇見一隻蜥蜴,你從來沒見過蜥蜴,但你很喜歡他,因為他的顏色和你一樣特別。於是你們一起走了,你們走到彈跳床那邊,跳上了宇宙,像這樣:呼——呼——呼——。」
這段故事似乎就隱喻了這兩個男孩,但說故事的人,最後卻拋棄了自己的信念。我想這也是 Remi 失望到想拋棄世界的原因。
關於 Remi 的離開,我可以理解某些觀眾難以接受的心情。導演 Lukas Dhont 在前半段給予的暗示其實不算少,從 Remi 失眠的困擾開始、母親心急警告不准鎖浴室的門、餐桌上的眼淚,到打架時的崩潰,我們看見他的世界正分崩離析。
主角在故事的一半就離開,這不太常見,也不太好處理。但導演在後半段揭露 Leo 的心境與成長上,做得非常出色,故事非但沒有走向煽情自溺,反而呈現真摯的療傷過程。
從 Leo 看見被破壞的浴室門開始,他終於意識的到成長的重量。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產生了多嚴重的後果,於是他選擇了逃避。無論是在家人面前,或是學校的心理輔導環節上,他都沒有掉過一滴淚。他試圖透過冰球訓練造成身體上的疼痛,藉此忽略心裡的傷口。因此在冰球比賽中,他帶有一絲目的性地讓對手衝撞自己,他終於讓自己受傷了。
接下來這一段,是全片最令我心痛、同時也最喜歡的場景。
這次的衝撞讓 Leo 的手腕骨折了。護理師正幫他包紮傷口、上石膏,就在此刻,他終於哭了。他的眼淚不斷掉下來,護理師問他:「很痛嗎?」他點點頭繼續哭。父親也走過來安慰:「手斷了很痛吧?沒事的。」然而我們都知道,Leo 手斷的疼痛程度,遠遠不及心痛的一半。他只是把受傷當作哭泣的藉口,在醫院這個允許哭泣的場合中,他才能放心展現自己的眼淚,他真的太心痛了。
這一幕讓我看見一個小孩為了適應社會,而壓縮變形的「自我」。內在小孩受傷了,大人卻只會告訴我們「沒事的」、「別想太多了」、「一切都會好的」,我們找不到讓傷口痊癒的方法,只能任由時間的流逝,來讓自己淡忘,可是我們從未好起來過。
寫到這裡,我想引用聖修伯里的《小王子》開頭的小故事。主角畫了一個巨蟒吞食大象的畫作,大人卻只看見了一頂帽子,直到主角把巨蟒肚子裡的景象畫出來,大人才看得懂。大人總是需要解釋。
許多小時候擁有的能力,在我們漸漸長大後就被拋棄了,例如哭泣的權利、自由表達的權利、愛人與被愛的權利,或是明白「真正重要的東西,是眼睛看不見的」這個道理的能力。
在這段療傷過程中,Leo 的哥哥與 Remi 母親擔任相當重要的角色。導演讓我們看見 Leo 與哥哥在草地中嬉戲的片段,兩人親密的互動,不免讓人想起過去他和 Remi 玩在一起的日常。作為一位青少年,Leo 的哥哥給予弟弟比較多外在的支持,例如載他上學、陪伴他、給予依靠,但在內在支持上微乎其微。當 Leo 做噩夢時,他問哥哥:「你覺得他有痛苦嗎?」哥哥告訴他:「我不知道,別想太多了。」當 Leo 說自己很想念 Remi 時,哥哥從背後給了他一個擁抱。我們總習慣對悲傷與死亡閉口不談,害怕會讓人不舒服,卻忘了傷口必須曬一曬才能好得快。
Leo 與 Remi 母親則總是在顧左右而言他。
有一場戲是 Leo 到 Remi 家裡找她,兩人談學校、談父母,卻始終不談真正令他們在意的事。Leo 的一句「我怕喝太多水會想尿尿」,惹笑了對方。「想尿尿就去啊,這又沒什麼」,兩人對視後,突然意識到彼此的顧慮,於是眼淚又濕了眼眶。Leo 不敢踏進浴室,因為那是 Remi 選擇結束生命的地方。
又或是 Leo 在學期結束的狂歡派對中,看見同學好友們隨音樂舞動身體時,他想起了他的好朋友,他想像若此刻他也在現場,他們會是什麼模樣。他強忍淚水,決定去找 Remi 母親告解這一切。
「一般人忘記了這個真理。但是你不應該把它忘掉。你永遠對你所馴養的負責,你對你的玫瑰花有責任⋯⋯」
導演安排 Remi 母親在產房工作的設計,其實頗具巧思。她每天見證許多新生,内心卻隨著兒子的離開而緩緩死去。當她聽見 Leo 說: 「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後,兩人差些想傷害彼此,但最終他們還是選擇放下怨恨,用一個擁抱象徵了原諒與釋懷,他們都有責任讓這一切好好結束。
導演利用花開花謝的畫面代表時間的流逝,同時也展現了春去秋來,世界仍然如常運作、每個人都在前進的意象。這些悲歡離合,那些忘了季節的笑聲與哭聲,從此變成心底的秘密。
直到最後,Leo 才懂得 Remi 才是這場戰爭裡最勇敢的戰士。他沒有敗給任何人,他只是敗給了自己。
我長大了、變老了,你卻依然是記憶裡的那個樣子,你永遠活在那個仍相信能改變世界的 13 歲。而我將永遠愛著那樣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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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年 11 月 11 日 於 01:50[…] ▲ 本文轉錄自安琪拉看電影部落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