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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午後彌撒》:自責要短暫,但要長久銘記

我是一個不會主動看電影預告片的人,原因是常常會被預告片「騙」,這裡說的「騙」是指它試圖想打造某種電影走向、主題、節奏,有時候甚至與正片截然不同。其實預告片同時具有商業廣告的屬性,它無疑是想推銷作品給更廣大的群眾,卻也導致了落差。然而其中也有成功的時候,《午後彌撒》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午後彌撒》台灣海報

先前我到影院看《失速母親》時(這也是一部值得看的好電影,同樣是好威映象代理),正片開始前播放了好幾部預告片,但唯一讓我留下印象的只有《午後彌撒》。我當時被這句話給狠狠擊中:「我們還相信自己是好父母,我們的做法哪裡不同?我養出了一個殺人犯」,很少有作品真的集結不同觀點來討論殺人犯的父母,究竟他們是否是好父母?他們的錯在哪裡?實際上看完片子後發現,我在《午後彌撒》預告片中的獲得的感動與餘韻,僅僅是正片的十分之一,我想我只能用「驚為天人」來總結這部電影。儘管今年才過了一半,但我幾乎能確定這部電影會是我的 2022 年度十大佳片之一。這是導演法蘭克南茲(Fran Kranz)首部導演作品,而且更令人佩服的是——如此成熟的劇本竟也是出自他手。

《午後彌撒》導演 Fran Kranz

當我們面對一起具爭議性的事件時,無可避免地總是情緒先行,思考在後,但事實上我們必須冷靜下來才有思考的可能與空間,而情緒往往會誤導思維,進而出現非黑即白的僵化思考。以《午後彌撒》中的校園槍擊案為例,這個主題無疑是近期最值得關注、同時也是最急迫需要解決的問題,當加害者與受害者的父母面對面坐下,他們都試圖理解與被理解,甚至是得到救贖,電影也透過2對父母、4個角色的觀點來帶我們思考:究竟這件事的後續影響是什麼?作為活下去的人,我們還可以做什麼?

《午後彌撒》

自 2022 年開始,不到 150 天內,美國已發生 248 起死亡人數 4 人以上的槍擊事件。根據關鍵評論網的整理報導,高中以下發生的校園槍擊事件在 2017 年後急速攀升,今年截至 5 月 30 日為止,就已有 141 件悲劇發生,累積死亡人數到達 48人,使 2022 年成為學校槍擊事件和受害人數再度大幅增加的一年。而在這樣的事件中,「情緒」被擺在很重要的位置上,極度的悲傷與極度的憤怒成為必然又可惜的結果。前面有提及情緒影響甚至控制思考,比起自省,更容易出現把錯怪到別人頭上的情況,只有我是對的,你是錯的。根據心理學家大衛柏恩斯(David Burns)的暢銷著作《好心情手冊》(Feeling Good)中討論認知扭曲(cognitive distortions)時談及「非黑即白」為基礎的期待和判斷會加速我們發怒。這種思維是概括且僵化的,會干擾我們開放的態度和洞察細節的能力。非黑即白也會阻撓我們去留意與自身觀點矛盾的事物。有些常見的思維方式可反映出非黑即白的想法,例如「你要不就愛我,要不就不愛我」,以及「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就是敵人」。然而,尤其在這些可能有複雜原因而導致發生的事件上,「非黑即白」的思維模式更加地危險。

《午後彌撒》

對我來說,《午後彌撒》展現了從當事人被情緒控制到認知重構的重要過程,是我們面對憤怒、面對自己、面對反方時的人生縮影。電影把這些需要長時間消化的路徑都濃縮在1小時51分鐘裡,沒有一句話或一個片段是被浪費的,甚至可以說它是一段精華療程,不只片中角色最終獲得了救贖,我們也能從各自有所連結的故事經歷中找到新觀點,讓自己不再被陰霾所困。看到這裡,也許有人誤會這部作品通篇都在說教,但實際上完全相反,我自己對說教的意圖非常敏感,而《午後彌撒》只不過是讓觀眾當一次「真正的旁觀者」,透過一來一往的對話叩問人性冷暖。

《午後彌撒》

《午後彌撒》主要角色為:受害者家屬 Jay(傑森艾塞克 Jason Isaacs 飾)、Gail(瑪莎普林頓 Martha Plimpton 飾);加害者家屬 Linda(安道得 Ann Dowd 飾)、Richard(里德伯尼 Reed Birney 飾),他們四人有不同的性格,面對這起事件皆有不同想法。透過談話內容,我們可以發現導演讓原本是「受害者」與「加害者」父母的標籤,最後將之淡化為「兩對思念孩子的父母」,讓這場以鮮血開始的事件,以溫柔的擁抱結束。

《午後彌撒》

「我想要你們感到痛苦。」

我相信這句話絕對是 Jay 內心最想說的,它充滿了惡意卻同時如此誠實,談原諒與救贖之前,我們常忘了學著接受憤怒。而這句話除了宣洩憤怒,還有渴望對方感受到與自己一樣的痛苦的意涵,我們與別人談話時,常常渴望一種感同身受的狀態,但回過頭來想,我們有辦法感同身受別人的經歷嗎?即便同一件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的感受也會有差距,這是認知偏誤(cognitive bias)也是同理差(empathy gap)。認知偏誤解釋為個人對現實的建構,而不是客觀輸入,因此,認知偏差有時可能會導致知覺扭曲、不準確的判斷、不合邏輯的解釋或廣義上的非理性。舉例來說,當我們談論強尼戴普與安柏赫德的婚姻問題時,許多人都是使用「個人觀點」來建構所謂的現實,進而忽略或缺少思考事情的其他角度,陷入前面提及「非黑即白」的認知扭曲狀態。和我們更息息相關的例子是:「我以為你懂」、「我以為你知道我在生氣」、「我以為……」,這些都是以個人觀點出發而導致的誤會。

《午後彌撒》

但同時,這是無可避免的結果。因為我們永遠無法得知事情的全貌、也無法完全了解一個人。就如 Linda 在片中被 Jay 與 Gail 詢問兒子的情緒問題、心理狀態以及殺人預兆時,她說:「我可以和你說,但有更多的事情是我們永遠不知道的。」當人們抱著獵巫的心態,總在事件後嘗試挖出加害者的黑暗面,試圖以此證明「加害者=魔鬼」的證據,但透過 Linda ,我們反而知道了很多關於兒子美好的事情。這過程也佐證了沒人是魔鬼、更沒人是天使的事實。他槍殺了人,他是魔鬼嗎?我們恨不得受傷的是別人,那我們還是天使嗎?

《午後彌撒》

「我竟然養出了殺人犯,我們還想相信自己是好父母。」

我們從小背誦的三字經裡說:「養不教,父之過」,倘若選擇忽略所有可能性,將加害者的行為全歸咎於父母的責任,那會簡單很多,但同時這種「去脈絡化」的思維最可怕。《午後彌撒》透過 Linda 與 Richard 這對夫婦來讓觀眾試圖理解加害者父母究竟都有哪些掙扎與痛苦,這非常少見,因為在類似的事件中,眾人的同情與關懷都給予了被害者,有誰想過,加害者父母同樣也失去了小孩、甚至背負了來自自己與社會的壓力與罪惡感?這樣的觀點是社會中極度缺乏的,導演兼編劇 Fran Kranz 溫柔地照顧了事件中的所有人,包括旁觀者。我想他說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要理解一件事,不僅需要從資訊海中找回自我思辨能力,也要讓自己跳脫框架來理解他人立場,唯有這樣才能找到救贖。

《午後彌撒》

視角拉回到而教堂裡負責張羅一切的 Judy。她是象徵「同理差」的代表人物,同時也是一位全然的旁觀者。電影一開始,我們看見她買來很多食物與飲料,站在她的立場,她努力想要同理並給予關懷,但這份同理卻是不合時宜的。也許我們在看電影時會認為 Judy 的行為不識大體,但她的動機是善意、溫暖的,而這個角色對應的即是我們。旁觀者總是試圖用我們以為體貼的方式來給予幫助,但其實會無意識地造成二次傷害。除了 Judy,Linda 親自帶來的插花禮物也是個例子,你會發現在釋懷之前,我們眼裡容不下一絲善意,因為內心被怨恨填滿了(最後 Jay 聽見唱詩班的歌聲也代表他將內心的恨意消除,開始感受到善與美)。導演透過 Judy 這個有些笨拙又可愛的角色來讓我們反省自己,我們是否也曾經做出類似的舉動?而當我們變成當事人時,我們該如何接受這些善意?

《午後彌撒》

「我怕我原諒你們後,我就會失去我兒子。」

前面說了 Jay 和 Linda 的視角,現在要來談談比較內斂的 Gail 和 Richard。這是 Gail 在最後對 Linda 與 Richard 夫婦所說的話,正因她了解對方的痛苦,她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要原諒對方,但卻害怕:假如我放下了,我會不會失去兒子?我們仰賴強烈的情緒來換得深刻的印記,整段對話過程中,我感覺 Gail 其實都在與自我拉扯,她一方面理解對方,一方面又擔心自己想原諒對方的心,在兒子無辜逝世的沉重命運面前是否過於輕薄?她在最後發現原諒他人所需的力氣不亞於持續的怨恨,這也令她最後說出的「我原諒你了」更有力道。

《午後彌撒》

「我懊悔這一切。」

Richard 是這場談話中最冷靜的人物,老實說我並不覺得他特別無情或堅強,相反地他也許是最懊悔這一切發生的人。在談話開始前,他表明了自己接下來還有行程,過程中也不斷強調事情已經發生,現在探究責任或談論「早知道」是無意義的。他明白活著的人唯有繼續努力堅持才對得起生命、才能對自己負責。無論是責備、怨恨、懊悔或罪惡也好,他接受了一切,在這個家陷入更黑暗的深淵之前,他決心踏上尋找出口的路途。自責要短暫,但要長久銘記。

《午後彌撒》

《午後彌撒》在一開始與最後都拍了一個系在鐵絲網上的絲帶,那個絲帶已經褪色,隨風飄曳著。絲帶代表著哀悼故人的意思,我想導演想透過這個畫面來表達,隨著時間流逝,縱然這段回憶會褪色,但這份悼念之情是永不消失的。也許在風輕輕吹拂臉龐時想起曾經的孩子,想起他滿身泥巴卻燦笑的臉龐。而最後看著落日餘暉,電影也來到尾聲,明天又將是新的一天,而我們都將獲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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