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劇

漫漫生命旅途中,我們都是孤獨前進的苦行僧——談蔡明亮《玄奘》

過去不敢挑戰觀看蔡明亮導演的作品,直到近幾年終於鼓起勇氣看了《你的臉》、《日子》以及舞台劇《玄奘》,而每一部都把我看哭了。很慶幸自己在情緒不再如此浮躁、並且願意專心感受作品中流動情感的狀態下,蔡明亮導演的作品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走入了我的生命裡。

蔡明亮導演身為一位創作者,卻選擇隱身在作品背後,在近幾年的作品中尤其不著痕跡,也就是羅蘭巴特所說的「作品誕生,作者已死」觀點。猶記得他曾說過故事或劇情從來不是他說作品的核心,除了心境與創作意圖有了轉變,在故事氾濫的汪洋大海中,這樣的作品像一股輕拂臉頰的暖風,令人瞬間找回平靜與專注,帶來看似輕柔卻深沉的感動。

圖片來源:2022北藝開幕季

以下是筆者欣賞《玄奘》時感受的心情與個人解讀,並不代表創作者意圖,原創作亦無分段。

一、念念

玄奘躺在舞台中央,他背對著觀眾睡著了。

觀眾看不見他的臉,無論吵雜或寂靜,他都一動也不動地躺在純白的布上,即便舞台與觀眾席只有幾步之遙,此刻卻感覺像隔了一片海。

亞儂(黑衣人)上場唱了一段寮國歌曲,觀者只能從演唱者的神態與曲調感受其義,我推測是思念家鄉、盼家人安好的歌曲【注一】。黑衣人像是玄奘潛意識的分身,睡著的玄奘,在一片虛無之地中做著夢,在夢裡高唱思鄉之歌,但這個家是回不去了,還是不存在了?

《玄奘》側拍照,攝影:王雲霖

接著高俊宏(黑衣人)上場用炭筆畫了一隻又一隻的蜘蛛,這些蜘蛛都以蛛絲相互連結。純白的舞台漸漸被蜘蛛填滿,此處的玄奘像是被困於蜘蛛網的獵物,受困於原本的淨土之上而渾然不知,隱喻人在生命中總是處在被困住、嘗試掙脫(擦去蜘蛛的舉動)的無力循環之中。事後確認蜘蛛的橋段與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所著的《蜘蛛之絲》有關聯:

故事講述印度有一個無惡不作的強盜犍陀多,死後於阿鼻地獄裏飽受折磨,不斷呼號。釋迦佛在極樂世界中看到此景,想起了這個大盜生前,也曾不忍踩死一隻小蜘蛛,也算是善業。剛好寶蓮池中有一隻蜘蛛,於是佛祖就輕取一根蜘蛛絲垂下地獄,來救他脫離苦海,但是犍陀多攀爬的時候,因一念之私,把跟他一起爬上來的罪人趕下去,最後蜘蛛絲因為犍陀多的惡念而斷裂,犍陀多又墜入原來的地獄去。【注二】

圖片來源:2022北藝開幕季

此故事講述了因善意產生的希望與救贖,以及因貪念而起的永劫不復結果,與筆者所述的循環輪迴亦有連結。在玄奘被蜘蛛包圍的過程中,心情是相當不安的,尤其看著白色漸漸染上炭屑,玄奘彷彿就要淹沒在黑暗之中,我們卻只能當個安靜而冷漠的旁觀者,等待著玄奘睜開雙眼、看清現實的那一刻。

可玄奘還在沉睡。

《玄奘》側拍照,攝影:王雲霖

黑衣人將所有蜘蛛結合起來畫成了大樹,玄奘此時像與樹根在沼澤中共眠,身邊有蓮花,頭上還點綴了一輪彎月。這幅景象令人困惑,因為在彎月的照映下,玄奘像被碩黑的樹根給囚禁,但身邊的蓮花似乎又象徵一絲希望與救贖。就在此時,玄奘睜開了眼睛,看見自己身處如此境地,驚慌地四處張望,離開了此地。此時的玄奘是處於被動的狀態,任何發生在身邊的事情都無法將他喚醒,直到被噩夢驚醒(發現現實的黑暗)開啟了後面的修行取經之路。

《玄奘》側拍照,攝影:王雲霖

二、啟程

《玄奘》每階段的轉場都非常優美且一氣呵成,像這次的轉場,象徵潛意識與想像的黑衣人將畫紙上的噩夢對折,就像摺被子般,將那面黑暗收合起來,舞台上又重回純白淨地,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做完噩夢後又得面對全新一天,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已在玄奘心中(看不見的地方)留下難以抹去的影響。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於是觀眾看見玄奘盤腿坐在噩夢之上,開始背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此舉象徵他試圖駕馭這場夢魘或者說他試圖透過修行來過濾黑暗、矛盾且令人困惑的現實,學習菩薩的智慧來化解一切,擺脫自我意識。去年看過錢翔執導的台灣電影《修行》,故事以婚姻關係為焦點,講述人生在世,每瞬間都是修行、人生之旅都如取經般充滿試煉。而《玄奘》亦是如此。玄奘用齋(進食)的片刻亦在修行,學習控制與克制慾望,觀眾在看玄奘的經歷,實則也在回望自身的生命,各有各的虔誠與堅持。

《玄奘》側拍照,攝影:王雲霖

此時玄奘的狀態仍是被動的,直到黑衣人再度出現,場內響起 Doris Day 的歌曲《Sentimental Journey》。這首歌描述了一個人即將前往一個有強烈情感依戀的地方,同時想找到自己開始流浪的動機,對映了《玄奘》的演出:玄奘孤獨走在一千四百年前,無邊無際的沙漠,他迷失方向,一時起了折返之念,卻不斷自問「今何故來」【注三】。這時玄奘被黑衣人來回畫上線條(或許是蜘蛛絲的延伸)迫得開始來回踱步,腳步卻始終離不開那小小的噩夢,直到聽見這首象徵「啟程」的歌曲後,他掙脫了自我設限的狀態,小心翼翼地踏出第一步。

三、苦行

非常喜歡這一段玄奘與黑衣人的配合與表演,充滿力度地展現「人」脆弱的一面。此處播放了《男燒衣》這首清代粵曲,當下聯想這是蔡明亮小時候在馬來西亞聽過的歌曲,悲傷的歌聲似乎與亞儂一開始所唱的思鄉歌曲有所對映。不知道大家是否有一樣的經歷,當人陷入越痛苦的境地,就會越容易思念童年時期的記憶,那瞬間純真的快樂成為了黑暗中最明亮的光。而蔡明亮導演事後說明這是他小時候外公很常聽的粵曲南音,內容講述的是一男子愛上了珠江樓船上的歌妓,而後來這名男子因公離開廣州,歌妓因錢債而自盡。男子回來得悉此事,租一小船於珠江上祭奠亡魂。前面提及《玄奘》中的蜘蛛與芥川龍之介的《蜘蛛之絲》有所關聯,但其實網路上關於玄奘的故事中也有一段與蜘蛛精的前世緣分,只是最終兩人有緣無份。回頭看此次《玄奘》的介紹:「途中/一隻等待著他的蜘蛛/已輪迴了千百世」亦印證了這一點,這段故事如《男燒衣》中男子與歌妓,兩人最終生死相隔。

《玄奘》側拍照,攝影:王雲霖

黑衣人將畫紙掀起,畫面看上去,玄奘就像徒行千山萬水,舉步艱辛。李康生曾透露《玄奘》的演出需要耗費極大心力,所言不假,這一步走得多難,相信投入其中的觀者必能感受到。黑衣人象徵了殘酷的現實,他們不留情面地限制玄奘取經的路,逼迫他放棄前進,搶走了整片畫紙。這純白的畫紙可看作玄奘心中的淨土,一開始他平靜地在此處沉睡,當畫紙變髒,慶幸還有新的一片替換,但這也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但黑衣人卻將最後的畫紙奪走並任意蹂躪,這一刻彷彿在見證現實如何摧毀人心,非常心碎。我們用平滑無痕的心來到這世界,走過一遭卻換來了千瘡百孔,令人不勝唏噓。

然而玄奘並沒因此停下腳步,他轉身又回到了這片被破壞得充滿皺摺的畫紙。這個轉身,是讓我忍不住掉淚的瞬間。只見玄奘眼神哀戚地吃著燒餅,餅屑一片一片地掉落,彷彿此刻掉落的不是餅屑,而是他隱忍的淚水。淚水一滴滴掉落在這片畫紙,觀者的心情相當煎熬,因為此刻的玄奘看起來很脆弱,無論身心理都是。這讓我想起《小王子》裡,小王子最後決定離開地球時的模樣,他被毒蛇咬了一口,靈魂是回到了家鄉B612星球,還是更遠的地方?沒人能知道。就像玄奘最後離開舞台,消失在觀者眼前,他去了哪裡?也沒人知道。玄奘跋山涉水、經歷如此多考驗,他是否找到了內心的歸屬?而我們是否在《玄奘》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玄奘》側拍照,攝影:王雲霖

四、叩問

從這場表演中感受到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玄奘是非常孤獨的。在這條喻作人生旅途的路上,我們也像是孤獨的苦行僧,試圖尋找生命的意義與歸屬。

在空無一人的舞台上,高俊宏(黑衣人)再度出現。他在畫紙上用炭筆反覆敲打,沉重的聲音宛如《玄奘》強而有力的叩問:我們的一生,注定只能這樣了嗎?隨著燈光漸漸暗去,這個問題就由觀眾自行解讀了。

《玄奘》側拍照,攝影:王雲霖

注一:蔡明亮導演於臉書貼文解答:亞儂的歌是他自己決定的 我只要求他唱寮國歌 最好是他爸爸媽媽都會唱的 他就選了一首 內容大概是在思念家鄉的風土人情 我覺得旋律很美 至於聽不聽得懂 我們不也常常會在異地聽到有人唱歌 不知道在唱什麽 卻莫名地駐足聆聽  甚至感動 不是嗎?

注二:芥川龍之介所著的《蜘蛛之絲》維基百科頁面介紹文字

注三:2022北藝開幕季介紹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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